年猪杂感

　　去年的腊月十二，从早晨起又飘起了雪花。小时候，每年的这一天，都是我家杀猪的日子。人们杀猪都得进腊月门子。腊月天寒地冻，一片肃杀，正是油缸见底、青黄不接之时，猪肉亦可长久存放。其实，猪肉也没有机会存放太久，大多数人家刚出正月就吃没了。一些人口多的人家，担心猪肉不能吃到过大年，小年前后才杀猪。
　　那个年代，杀猪是仅次于过年的隆重节日，尤其我们小孩子，老早便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在我们的观念中，年是从杀猪这一天开始的。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小时候的记忆更多与年有关，与吃相连。
　　我家杀猪当天的菜要连吃两三天，而日后猪肺炒酸菜、排骨干豆角等脍炙人口的菜肴会陆续上演。做油脂了、熬皮冻是另一道风景线。一直到二月二，猪头、猪蹄尽入囊中后，这个年才算过完。是啊，对于平常素日＂干抱碗＂的我们来说，从杀猪到过年以至正月间，是最幸福的时光。
　　在杀猪前几天就开始准备。要约好杀猪匠子，要备好玉米瓤或劈柴等硬柴火。头一天，我们要向东院借桌椅板凳，向前院借锅碗瓢盆，向后院借酒盅和筷子。母亲要准备好酸菜和干白菜，这两样永远是杀猪菜中的招牌。酸菜切成细丝儿,干白菜斩成小段，洗净、攥干备用。
　　当天早晨，一家老小都得起早，父母继续昨天没准备完的活计，我们孩子负责洒扫庭院，劈柴烧水，准备迎接杀猪匠子的到来。
　　小时候，抓猪是很费劲的，得三四个人上场，经过一番武斗。因那时的猪腿脚灵活，孔武有力，还不易屈服。现在的猪两个人就能摆平，三姨丈跟我说，他能独自把猪绑缚，我觉得他没有吹牛。是啊，现在的猪又胖又笨，还失去了抗争精神。
　　杀猪时，由两个人把猪抬到事先准备好的桌子上，把猪脑袋探出桌面一块，下面有人手持接血的盆儿，盆子里已经备好了灌肠的荞面或玉米面。杀猪匠子很麻利的给猪脖子一刀，猪血喷涌而出，端盆子那个人要及时用擀面杖匀速搅动。
　　那一刀大概是刺破了动脉，只是为了放血而已，但猪也必定痛苦，终归是残忍的。现在已有了更为人道的杀猪方法，把猪赶到杀猪的机器上，也就三、五秒的时间，猪很安然的完成了从生到死的转换。大概那样我们不会有血肠吃了吧!但无所谓的，只希望那种文明早点到来。
　　小时候不懂慈悲，大人们杀猪宰羊，我们都要围观凑热闹。大了之后，我还跟母亲学会了杀鸡，造了不少杀孽。其实，我小时候心肠蛮柔软的，看见别人家小狗崽遭遗弃，我心如刀绞，听说邻居的猫咪被毒死，我伤心好几天。
　　父亲也是菩萨心肠，养猪杀猪只是为了生活。凡是经父亲养的猪，都能得到精心的照料。最近几年，在小榆树养的几次猪，父亲除了喂它们主食玉米面外，还间或喂它们自家产的向日葵叶、油饼、麦麸子。夏秋季节给它们园子中的白菜吃，或骑车到山上割野菜，一天两顿，雷打不动。
　　杀猪头一天，本来应将它们空一空，以免摘肠子时费劲，但是父亲不忍心它们挨饿，仍把它们喂得饱饱的。
　　我们在回望自己的生命历程时，也是在祭奠因我们而逝去的生灵，尤其那些年猪们。我们忏悔自己的贪婪和虚伪，惟愿另一个世界没有杀戮。
　　小时候，冬天都吃两顿饭，抛开缘由不说，这更符合人的代谢规律和生理节奏。古代修行的人都是过午不食，甚至一日一餐。如今，无论城里农村，无论春夏秋冬，一律三顿饭，甚至二半夜还要加餐。面对物欲横流、欲壑难填的社会，人们也没啥办法，只有肠胃满负荷运转，撸起袖子加油干，才有资格拥抱美好明天。
　　秃噜猪得用十二印以上的大锅,锅中蓄满水 。灶下要用硬柴火烧至滚开。人们将猪担在锅台沿上，不停的往猪身上浇水，杀猪教匠子快速的用刮刀刮毛。从头到脚，从耳朵到尾巴，直至光滑白净，
　　褪下来的猪毛可是宝贝，我们要将它晾干后送到和平收购站，或者等着收猪毛的小贩，卖上几块钱买几挂小鞭。猪毛和猪鬃不是一个价，猪鬃比猪毛贵，猪鬃要分拣出来高价待沽。
　　也看过南方人用炭火给猪净身，但怎么看都像是做烤猪那道菜。经过烟熏火燎的猪皮又黑又脏，虽然过后用砖头蹭，用刀咔哧，也无济于事。更为重要的是猪毛都被烧没了，如果放在过去，那可是暴殄天物。
　　灌血肠是一项技术活。首先要清洗猪肠，用盐水反复搓揉，力道要轻缓适当，既要洗净污垢，又要谨防弄破肠皮儿。灌肠的芡料除了猪血外，还要加上剁成碎末的猪板油以及葱姜蒜等调料。那时，灌肠还没有漏斗，是把打掉瓶底酒瓶做为工具的。肠子不能灌太饱，也不能太少。
　　煮血肠的锅灶要不焜不火，火大肠皮易破，火小肠子粘锅。待猪肠出锅时，馨香满屋，沁人心脾。饥肠辘辘的我们早就侯在那里，第一段肠儿都不及品味便下肚了，如此狼吞虎咽，我们可以连吃三、四段，这是小孩子的特权。而父母是不好意思先吃的，他们忙里忙外，还有很多活没有干完......
　　一些人贬损别人的时候，往往骂他是猪。很多时候，我觉得这不是在骂人，反倒是在侮辱猪。猪被迫过那样的生活，临终还要布施自己的身躯，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它们也想特立独行，可宿命不允许。
　　大前年，父亲养了两头白猪，父亲给它们冲凉洗澡，天天喂它们青菜，它们活得清新脱俗。平时它们很胆小、很怕痛的样子。它们在争抢食物时，父亲用木棍稍微哄撵一下便能吓跑。杀猪那天，我们将它们从猪圈赶到园子里，一头猪被绑缚的时候，另一头猪竟拼命的上前去营救。因为人手不够，我也被撵鸭子上架用铁锹拦着它，它竟向我发出怒吼，步步紧逼，我节节败退，手越来越怯。好在表哥帮助，才把它重新撵到猪圈。
　　它们最终难逃厄运，但为了拯救同伴，不怕疼痛，不惧死亡，勇往直前的精神，一直激荡在我心间。
　　是啊，它们虽然是猪，但有血性，敢担当。而在此间，又有多少人对得起那一撇一捺呢?君不见，一帮看客催促着楼上欲轻生的男子快跳，麻木的人群匆匆走过被反复碾压的女孩身边，满车乘客看着疯子抢夺公交车司机方向盘却没人上前……一桩桩丑闻毁着我们的三观，一件件恶行刷新着人类的底线。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是的，连猪都知道，同类的苦难就是自己的明天，而我们号称有千年文明的华夏群族，离文明却越来越远。
　　我家今年的猪，没进冬月就杀了，那天正赶上妻子的生日。这是一头两年的猪，还是父亲健在时委托妻子二姨喂的。杀猪那天，我们问二姨是哪天买来喂养的，一姨算了算说，是去年的这一天。人们都跟妻开玩笑说，你这也太奢侈了，专门为你的生日养了一头猪。
　　妻子听人们如此讲，诚惶诚恐起来，忙不喋的做解释 :＂巧合，巧合＂!
　　是啊，这个年头，为庆生而杀猪，那得多土豪啊!因为今年特殊，猪年竟流行起了猪瘟，猪的身价暴涨，我们北方地区由十几块涨到三十多，南方据说涨到了六七十块。因为猪肉价格贵，农村的亲戚们不舍得自已吃，很多人家把年猪都卖掉了。
　　在大多数人眼里，这年头还能杀年猪，非富即贵。当然，也不排除个别穷显摆，瞎得瑟的。每年我家杀完猪，猪肉都会留在农村的空房子里冻着，今年妻子把猪肉全拿回了城里，没地方搁没地方放的，勉强放在楼前的阳台上，因为气温高，都有些化冻了，真是让人心疼。但妻子很欣慰，她说总比放在农村让人偷走强。
　　偶尔我还会想，做一只不问前程的猪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我终会为自己这种低俗的想法而羞愧。人须有追求，我要做一个幸福的人:上班，看娃，养猪，种菜..…再拥有一所房子，不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要风进不来，雨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