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书入梦

　　冬夜，窗外席卷着零下十几度的风，屋里薄灯一盏，棉被蓬松。
　　枕边又积起了一摞书。
　　总是周而复始地，明明前些日子才把书都好好搁置在架子上，结果今日睡前取一本，明日睡前又取一本，不过多久，枕边就积起一摞书。
　　想到作家冯骥才说，＂我喜欢被书埋起来的感觉＂。我大概能懂他说的这种喜欢。如果睡前没有读会儿书，总觉得这一天没能好好过完，睡也无法睡安稳。
　　外头风声大的有点吓人，但若是手里握的这本书好读，读进去，就听不见外头风声有多响了。
　　读会儿书再睡觉。这件事，可以说是一种习惯，却也是诸多生活习惯里最不需要费心养成的一种。
　　对于拥有这个习惯的人来说，在外面奔波一天，不管多疲惫抑或多烦乱，只要睡前能选一本合心意的书，不被打扰地翻上一会儿，心就能静下来，能睡个好觉。
　　这是生活里难得的那点惬意，也是难得的那点踏实。
　　作家刘亮程留枕边书的习惯，是从年轻时养成的。
　　年轻时总有闲事缠身，得空才读书，能再有个地方躺着读书，那更是好的，于是对他来说，读书是全身心的休憩，是享受。读着读着睡着了，做的梦都是不一样的。
　　他有段时间为了写书，床头书架上放的都是关于西域宗教历史的书，虽然要写的并不是一本扎实的历史小说，但有那些书在枕边放着，有分量地围绕着，像一堵可靠的历史围墙，会自然地形成一种年代氛围，把历史感传递出来，到最后落笔时，文字仿佛也不知不觉浸透过历史了。
　　家里有许多书，而自己最需要的，最想看的，总会出现在枕边，这是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枕边书是贴己的，这种贴己，不仅像刘亮程一样，贴近生活工作的需要，它也贴近我们的灵魂。
　　冯骥才有几本常年放枕边的书，有唐诗宋词，有唐宋八家的散文，还有《浮生六记》，许多书在他枕边来过又走，但这几本书一直在，是他无论何时，无论什么心境，都随时愿意翻一翻的。
　　有人睡前需要熏香，读书人，熏一熏诗词雅气，熏一熏浅浅书香。
　　于是，对许多人来说，枕边书是一种私密的存在。
　　他或许愿意向你展示他的书房，却不一定愿意向你展示他枕边放着哪本书。因为那是相对而言更为个人的审美，是一种＂偏爱＂，相比一间书房，一个人的枕边书能更精准地表达他近日里的所思所感。
　　枕边书，犹如心上人啊。
　　有人采访过中国国家图书馆馆长詹福瑞，许多人好奇这个＂坐拥书城＂的人，他的枕边书是何面貌？
　　詹福瑞提起这个话题，倒是侃侃而谈。年轻时睡前读书，怕一倒头就睡着，所以偏爱禁书奇书，愈刺激愈好，现在年纪大了害怕失眠，于是开始读些诗词。
　　年轻时渴求知识，但遍寻之后也只有鲁迅可读一读，后来迈进中文系大门，开始读雨果、巴尔扎克......毕业了进入单位，当时一个人在天津古籍所工作生活，夜里无聊无趣得很，于是读过许多士人笔记，如今工作生活安稳，年纪也有了些，越发渴求得到永恒的，灵魂的共鸣，常看的书便换成了蒙田随笔、伍尔夫随笔、加缪手记、毛姆笔迹一类的了。
　　＂枕边书是映照灵魂的＂，你若是想知道一个人最近在想什么，看看他的枕边书，或许就知道了。
　　一个人对于枕边书的需求，犹如对于灵魂伴侣的需求。
　　年轻时喜欢奇人异事，喜欢跌宕起伏的情节，寻找爱人更像是寻找生活中一同披荆斩棘的玩伴与战友，而当有了年纪，有了岁月的沉淀，对人生过往有了感悟和取舍后，就更想要能够进行心灵对谈的伴侣，＂不说太多，但彼此懂得＂。
　　记得听南开大学中文系教授陶慕宁聊过他的枕边书＂演变＂，那些书与他的经历是牢牢贴合在一起的。
　　最开始他有睡前阅读的习惯，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年轻又无聊，逮着什么书好玩便读什么，那时候出版的现代作家，像鲁、郭、茅、巴、老、曹几乎看了个八成。
　　六十年代末期，陶慕宁被遣去山西雁北插队，只从家里带走一些书，村里穷苦，没有通电，只好每晚就着煤油灯看一会儿。那时的条件，想也读不到更稀罕的书，幸而两年后，北京四中和北师大女附中这两所京城顶尖学府也被分遣至雁北插队，知青们都有阅读的习惯，带来了大量书籍，里头有许多西方翻译小说，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雨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
　　那些世界文学史上如雷灌耳的名字终于涌入陶慕宁的视野，在那个村子里的六年，陶慕宁形容为＂忽然进入一个前所未知而又琳琅满目的世界＂，是一种剧烈的震撼，每晚阅读，要熬到很深，却又实在放不下，每天的意志力都在瞌睡与故事之间摇摆。
　　有很多时候，我们与书，不是单方面的挑选与被挑选，更像是一种＂彼此遇见＂ ，而若是能遇见愿放在枕边，手不释卷，恨不得把书带进梦里的，就更是缘分，更加难得。
　　我至今还能忆起几个梦，都是因着看完书便睡，脑子还不愿意歇，宁肯睡觉也要呆在书里，自己用梦把故事续上了，醒来还反复咂摸，觉得十分有味。
　　而哪本书要是入过梦，那自此之后的分量，似乎就比别的书更重些，这或许也是爱书人的一点心思吧。
　　作家毕飞宇聊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画面，关于死亡，与枕边书。
　　他说，他想象一个理想的死亡，像电影画面那样，大约就是靠在床头阅读，最多半个小时，读到困倦，眼皮子就耷拉下去了，然后整个人或许会惊动一下，然后又被困意征服，手一松，一本书滑落下去。
　　我始终记得他说的这段话，我想这几乎算是一种＂幸福的结束＂，一切安稳而平和，就像真正的睡眠。人生若行至终点，能有这样一个结尾，那几乎算得上是种福气了吧。
　　你的枕边，放着什么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