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印象苏州

　　我对苏州最早的记忆，不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是因为一个美人。相信很多人都可以猜得到，那是西施。
　　年幼的时候，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全是关于西施的传说，从她出生、与范蠡相遇、作为棋子送到吴宫、以美人计颠覆吴国、最后因为＂红颜祸水＂四字被越国王后沉入太湖，这本书里都有十分详尽的描述。在另外的传说中，范蠡与西施功成身退，隐居太湖。我猜想这不过是后人爱慕西施，不忍心她落入俗套中的红颜薄命，故而给她一个更美丽的结局。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纵然她是一个旷古绝今的美人，也无法阻挡男人世界里的阴谋与野心——男人常自诩为雄心或壮志，她只是作为一个带着越国吞并吴国欲望的棋子被送到夫差面前。当男人们攻城掠地、成王败寇之后，她已是无用之物。＂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死是最好的结局，至少死在最美丽的时候，还有后人因为她惊人的美貌而念念不忘。
　　而在当时，她不过是祸水罢了。天下男儿皆重色，以她的容貌，既然能倾了夫差与吴国，那么，再倾了勾践和越国，也是寻常事。她并不是那种宽厚尊贵、辅助皇帝建功立业的贤后，她是与褒姒妲己一流的美人，呵，也可以称之为狐狸精。所以，我更相信她最后的结局是被沉入太湖，香销玉殒。回顾历史与传说，我总是忍不住怜惜这样的女子，男人总是将女人当作自己失败的借口，都说美人误了英雄，那么，美人的一生又是谁误了呢？
　　后来，在冯宝宝主演的电视剧《西施》中，西施淡忘了越国和范蠡，爱上了夫差，并愿意为夫差怀孕，甚至代他死。那时候，我很不理解，不能相信西施是这样的人，觉得编剧胡扯，深感愤然。我那时是站在越国这边的，西施她身怀国仇家恨，是去吴国复仇的，她怎能爱上她的仇人呢？很多年之后，我终于知道编剧是在情在理的。换作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爱上夫差的。
　　为什么不爱呢？他对她那么好，他为她修建了馆娃宫，他为她放弃了攻占天下的雄心，他为她放松了对越国的警惕，他以帝王之尊，对她低眉顺眼，百般讨好，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博她一笑。女人从来就是感性的动物，不会因为男人的权利地位而身心臣服，却无法抗拒那日复一日的温柔。鱼玄机不是说了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更何况，她这样的一个美人，原就是需要娇生惯养，尊贵如日月才能美艳动人的。在夫差无以复加地宠溺她的同时，那曾经对她信誓旦旦的男人又在哪里呢？不错，身为男子，范蠡肩负复国的重任，他需要抱负，所以不得不割舍儿女私情。但是，这样的理由，就可以把自己心爱的女子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让她强颜欢笑？让她担负被吴人痛恨的祸国殃民的妖精？我不能原谅范蠡，凭什么天下的兴亡要让一个女人来承担？假如越国王后不将西施杀死，西施也是不愿意再跟随范蠡双宿双栖的。能迷惑一个皇帝，颠覆一个王朝的女人，她的聪明和美貌一样，肯定远远超越寻常女子。在吴宫那么多年，她足以成长到看清男人的真面目，随着吴国的一步步沦落，她不再是浣纱溪畔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她应该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和最终的结局。所谓的爱情，不过是情窦初开时，遇见范蠡这么一个开口闭口都是为天下苍生的英雄，便甘愿付出自己的一生，被他送到姑苏。再美丽再聪明的女人，在遇到自以为是的爱情时，都是不顾一切的。范蠡真的爱过她吗？我很怀疑，男人的占有欲那么强，若真的爱她，怎么能忍受她日夜承欢于另一个男人？就算当初真的说过功成之后与她比翼齐飞，不过是万千故事中又一个俗滥的誓言。
　　所以，西施最后爱上的是夫差，不能不爱上夫差，毕竟夫差守护了她那么多年，让她的美丽得以绽放到极至。在她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陪伴着她的永远是夫差。她尽忠便不能尽情，尽情便不能尽忠，她只有死。吴国灭亡她死，吴国不灭她也只能死。命运让她处于两难的位置，上天总是喜欢将美丽的东西毁灭，只有这样，才能让后人痛并记念着。在那样的时代，做那样的美人，早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便是带着这样的迷惑与惆怅，走进了姑苏，走进了＂人家尽枕河＂的姑苏古城。我想亲眼看一看西施生活过的城池，感受她的气息，触摸她伤痕累累的灵魂，并企图在茫茫的人海中，能够惊鸿一瞥，再看到西子般的微笑，那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笑容。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对苏州有过怎样的梦想。她是我心中一个梦，就像那位＂宛在水中央＂的美人，多年以来，一直如梦似幻地在我心中。但是，就像西施的一生一样，上天总是喜欢将美丽的东西毁灭。在苏州的那天，我感受到了无比的痛楚。这种痛楚来源于我无以复加的失望，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城市失望到这种地步。那种侵入心脾的痛苦，让我终于可以相信，很多东西，都只能是传说，关于美人，关于爱情，都只是传说。我想起我去年八月份时的感受，那种幻灭的痛苦再一次在我驻足于苏州虎丘前出现。
　　在苏州虎丘前，当那些无处不在的本地导游如影随形地跟在我们身后，滔滔不绝地推荐我们该去哪里哪里的时候，我终于爆发了。我一脸寒霜地拒绝进虎丘，这令同行的伙伴都很惊讶，因为在旅游中，我从来不曾放过任何一处据说值得一游的景点，也从来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厌倦。我说我想一个人游七里山塘，我决不进虎丘。于是，那个一直跟随着我们的导游便又说：＂游山塘好啊，但要坐船，要我帮你找船吗？＂我实在忍无可忍：＂为什么要坐船？不允许走路吗？＂那女子一愣，我冷冷地把脸扭向一边。她愣了一会儿，便勉强笑着说：＂好，你想走路也行，但山塘那么长，你走得完吗？＂我不想理她，扭身坐在桥边的栏杆上。这个时候的我，真想大哭一场。
　　我无法形容我心中的难受，从寒山寺到虎丘这一路，很短很短的一段路，我们遭遇了N 次的欺骗，那些不知所谓的小车、面包车的司机，好像每个人都装了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每个人都在对我们说，来苏州就是为了看园林，每个人都在你耳边轰炸不停。可是我丝毫感受不到他们对自己园林的喜爱，他们只是将苏州园林当作自己赚钱的道具，他们只是利用苏州园林的独步天下及盛名远播来获取所需，我们想好好看一看美景都被无数的人阻挠。我无法容忍这样的苏州，无法容忍如此美丽的地方有这样的恶俗存在。若我不是那样炽热地爱过苏州，我当时不会那样的失望透顶。
　　当那些人不断地向我说＂来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我连苏东坡都痛恨起来了。好端端的一个虎丘，因为苏东坡的一句话，生生毁了。想当年，吴王阖闾是怎样的英雄盖世，虽然死后也不过是孤冢一处，却成为后世人来苏州足迹必到之处。可是为什么，有些苏州人却要硬生生毁掉慕名前来的人的这种向往之心呢？当小许、小吴夫妇、罗导买了门票进虎丘之后，我和妙人、风少三人选择了七里山塘。
　　在七里山塘闲逛了不久，我们打算前往留园，因为不认得路，便坐人力车，谁知道连这貌似纯朴的人力车也是骗人的，在那里误导我们，说留园也就是定园，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说得我都糊涂起来了。于是便又被载到定园，不过是转个弯的路途。我们三个垂头丧气地出来，会合小许他们，本来是去拙政园的，结果那面包车司机又再一次误导我们，把我们送到盘门看表演。我们这下愤怒之极，再也不愿意和这个司机说话了，大家这回坚定己见，不管司机说什么都不再搭理，一意去拙政园。
　　在进拙政园之前，我的心情真是糟透了。幸好，拙政园弥补了我。
　　在苏州园林之中，拙政园是代表中的代表，是最杰出的私家园林。拿着相机，不管从哪个角度取景，都是美丽的。尤其是其中一道长长的走廊，一边沿水，一边是雪白的墙，简直如诗如画，可惜游人多了点。在拙政园时，我们都分开走，我本来是和妙人一起走的，走着走着，就失散了。我一个人逍遥自在、优哉游哉地乱走，却又遇到了小许，便和他一起走。
　　拙政园内梅花甚多，那些亭台楼阁也十分有感觉，每一处布景都秀气小巧，却又不失大家风范。只是觉得主人有点假清高，故意说自己＂拙于朝政＂，却在苏州建了这么一大所庄园引人注目，古人的所谓隐居却是另一种扬名。相比之下，周庄第一财主沈万三的沈厅就不过尔尔了。当然了，拙政园是文人的私家园林，而沈厅不过是一个财主的家罢了。
　　在拙政园逗留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便向狮子林走去。这时我的心情已经平复，又摆脱了那些导游，耳边不会再有嗡嗡声，觉得神清气爽，细细看这苏州街道，真是十分漂亮的。建筑物都是白墙灰瓦，最能代表江南水乡的特色。每一条街道，都是古典韵味极浓。发现了苏州城的美丽之外，心内的可惜又添了一层，为什么苏州人不能像杭州人那样，爱护自己的城市呢？它是和杭州平分秋色的地方啊，是天堂在人间的代名词啊。
　　在狮子林内，我们是玩得最开心的。狮子林很小，但实在太精妙了。不但那些假山像狮子，而且堆积在一处陡峭秀气，更惊奇的是，假山里面是迷宫一样的道路。大家都在假山之中钻来钻去，不断地在原路兜转，看着对面很近，却不管怎么走也走不过去，看着人家就在头顶上的假山那里坐着，却怎么也爬不到那个地方。有很多次，我都是四肢并用硬是爬过去的，有时实在找不到路了，看到旁边有洞，我倚着自己瘦小的身材，硬是钻过去。我不断地遇到小许、罗导、小吴夫妇，又不断地与他们失散，只一转身就不知人在哪里，或者明明看到他就在几米远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路走过去与他们会合。有一次我在假山下往下跳的时候，却看到风少不知从哪个洞里钻出来，我便和他一起钻洞爬山，玩得不亦乐乎，后来又遇到妙人，我们三个便结伴同行。在狮子林内的每一个游客，几乎都是一样，不断地寻找出口，破解迷宫，不时见到失散的双方各在一处，遥望而笑。而且狮子林内正好举办梅花展，到处都是梅花，十分漂亮，让我大为赞赏。只是我有一个疑惑，假如这家人新请了个丫环，她岂不是天天迷路？
　　从狮子林出来，大家嘻嘻而笑，早上的不快烟消云散，但也没有兴致再在苏州逗留。苏州就像一面摔碎过的镜子，任凭再好的工匠，也拼不回原形，就算看不到伤痕，也不能将它当作不存在。也许是我太苛求了，也许是我过度地寄予了厚望，以至于一丁点的缺憾我都不能容忍。
　　凭心而论，苏州城是很漂亮的，古典味道极浓，那些小巷幽深绵长，颇有戴望舒的《雨巷》的感觉，如果我放弃那些著名的景点，一个人在小巷中游走，也许会真正触摸到苏州西子般的灵魂。毕竟，它是一座沉浸了很多历史蕴味的城市，只是，现代人逐渐改变了苏州原有的风味，使它有点面目模糊，不再像往昔般鲜明艳丽。
　　古人诗中，有这么一句话：＂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假如西施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她会希望自己永远留在浣纱溪畔，做一个寻常的村姑么？假如我可以重新选择，我会选择不来苏州，让它永远在我的想象吗？但世事纷杂，自己又怎能做主？一切都无法从头来过，我已失去选择的机会。我最终是带着满腹的惆怅和遗憾离开苏州。
　　PS：在没来苏州之前，我最想看到的是馆娃宫，去枫桥听钟，到唐伯虎墓前凭吊，到沧浪亭去濯足，但是我都没有实行。因为我太害怕失望。
　　相传，唐伯虎常常在家中喝酒，有时朋友来了，也不打招呼，大家一起喝，尽情欢聚，然后酣睡，朋友去了也不闻不问。所谓风流当如是！
　　据说唐寅墓四周，遍植桃花，每年春末夏初，桃花纷纷落下，随风飘散，似是哀思。＂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苏州这样的地方，才能出这样的才子，可是，那样的苏州，是否和那样的才子一起只剩黄土一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