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搜索公众号"作家朝颜",可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你好,K兄 文| 朝颜 (注:此文写于2020年春武汉发生疫情期间。) 将所有相识的人过滤一遍,K兄是唯一一个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的。 说相识,其实素未谋面,此前在微信里私下聊的天,总共加起来也不到十句。但我们共同待在一个小群里,这便有了不一样的意义。都是写作的人,机缘巧合的,有人拉在一起,遂成就了一个热闹的小集体。和大多数各自扔下链接就跑的群不同,这个群是真正用来说话的。文学争鸣、人生观念,以至喝酒吃肉、鸡毛蒜皮,无所不谈。其中相当一部分群友,还因为文学活动见过面,喝过酒,感情上自然多了一层亲近之感。兄弟姐妹的,各自对号入座,或互相吹捧,或嬉笑怒骂,随意而自在。K兄在这当中,不属于潜水型,也不算太闹的一个。但他自觉,每次有了些写作上的成绩,不需要人家扒拉出来起哄,总是主动招供,直接撒红包。可以想见,K兄的人缘大体是不错的。 一个群六十几个人,久了,每个人来自于何方,互相都略可分辨。钟南山宣传病毒性肺炎人传人的那天,大家都议论纷纷。这时我想起K兄正在武汉部队服役,是一名军官,遂问他情况如何。他说正在值勤呢,看到不愿意戴口罩的老人,劝也不听,真想给他一记"降龙十八掌"。大家都笑了。我说,K兄从今天开始,每天出来报个平安吧,众人附和。称兄道弟,时间长了,彼此的心中,早已产生亲人般的感觉。 除夕夜,我不再像往年那样认真看一场春晚,而是不停地刷着朋友圈。以往这时候,多半是谈论春晚的,说自己喜欢的明星,论自己喜欢的节目。可是今年,春晚几乎被集体忽略了,满屏都是和新冠肺炎有关的消息。再刷下去,忽然看到K兄发了一张图,上面是"渡劫"两个大字,配文是: " 中午时分,开车去拿药。一路行来,阴沉的天空下,未见一个红灯笼。有些心酸,大武汉何曾这般。 但这并不重要,劫难过后才值得喜庆。 身体有些不适,就不一一为大家拜年了,祝你们安康! 劫后再相逢! 见此情形,心里咯噔一下,又觉大过年的,不好多问,遂罢了。 此后,我特别留意了K兄的朋友圈,没事就点开来翻翻,但他却多日未见更新。直到2月10日,才见他发了一条朋友圈,上传有六张图片,分别是:病床号4009,新冠肺炎二号方中药袋,中午的餐食,穿着防护服正在忙碌的医护和清洁工,随图一句话,使人陡然一惊:"希望自己早点出院,把珍贵的床位留给下一位急需救治的患者。"不用说,K兄中招了。群友们纷纷在下方留言:"k兄保重,早日康复。" 忍不住点开小窗,私下询问k兄的情况,被告之住进了方舱医院,双肺正在恢复中,情况已经向好。听闻此言,我很真诚地说了一些鼓励与祝福的话。考虑到病人需要休息,再不敢过多打扰。在越来越多的医学临床消息传来,我知道新冠肺炎病毒并不是那么容易剿灭的敌人。它们是那样狡猾,那样神出鬼没,潜伏期一再被宣布拉长,转阴或转阳一再地骗过核酸试剂,而突然由轻症转重症的病例又那样多,我为K兄深深地担心着,但又不敢说出这份担心,怕反而加重他的心理负担。在这次影响面巨大的疫情中,我第一次深切地体验到,面对他人确诊时的难过、心疼和期待。各种杂糅的感受一时涌上心头,我写下一首《致武汉的K兄》,作为记录: 在一个群里,混熟了 便称兄道弟起来 K兄,好消息一向很多 发红包从不含糊。有人吵架 他总是好言劝止的那一个 直到钟南山发出警报 我们才意识到,K兄在武汉 是最需要关怀的那一个 那时作为军官的K兄正在执勤 看到拒绝口罩的顽固老者 好脾气的K兄说 真想给他一记降龙十八掌 我们要求K兄每天报个平安 K兄却发了一条朋友圈:开车去拿药 配图是两个大字——渡劫 那一天,正是除夕 K兄的朋友圈再次更新,是在2月10日: 希望早点出院,把珍贵的床位 留给下一位急需救治的患者 除了保重,我们不能再多说什么 除了等待,我们不能再多做什么 等十四亿人民摘下口罩的那天 我们要K兄,将一记降龙十八掌 重重地扣进大地 这首诗,我想来想去,还是发给了K兄。没想到,他非常动容,言语间加上了好几个表情,连连说:"谢谢妹妹挂念。" 这以后,K兄开始主动与我聊天。有时是从我朋友圈转发的文章开始说起,再谈及耳闻目睹的各种人间冷暖事。他告诉我,他的医护人员是来自贵州的外援,每天上午给病人检查好几次心率、肺含氧量、体温等,尽心尽力。他对他们,是满心的感激。从2月6日住院至今,他只接受了两家媒体的采访。一是湖北人民广播电台,他觉得有义务讲述方舱医院的当下情况,并盼望其他患者能尽早入院治疗;二是贵州媒体,他愿借此报道真诚感谢贵州医护多日来的悉心照料。而其他媒体的采访要求,一律拒绝了,因为的确不想去回顾噩梦的细节。关于别人问及的官场的那些事儿,用四川老家话说则是:"我弄不撑透,不晓得说啥子。"他决定,先沉淀一下思绪再开口,也许以后想写时,都会成为笔下的文字。"圣洁之花终会开放,魔鬼獠牙也终究藏不住。有些事,再等等看。"他说。 看得出K兄的恢复状态不错,到这时我才敢问K兄是怎么感染上的,他说大部分人都说不清楚,他也一样。毕竟外出办事,人来人往。K兄是不幸的,病毒相中了他,但他又是幸运的,确诊后连夜入院。当时,还有很多人用不上试剂,方舱医院也刚开始收治,若再晚,也许就麻烦了。最严重的时候,他连话都说不出来,想想,真是后怕。而他所在的军队医院,床位之前已经给市民用完。 其实,虽身在疫区医院,很多事情,他也是通过网络和身边的人传递才能知晓。比如死亡的人数,比如求援的人群,他都不能亲眼目睹,也不能作出确切判断。他只能说自己亲身感受到的东西。是的,世上的事情,多数人只有切肤经历,才能获得领悟。在小区群和奔忙于医院周边的朋友那儿,他了解到,随着武汉各项措施的调整和跟进,求助的人陆续被安置,但仍有一些问题没有完全解决。 灾难之下,人的坏情绪像疾病一样容易传染。所以在方舱医院里,人们一般不议论太多难受的话题,需要照顾大家的情绪。方舱检测很勤,一旦发现有病人情况不太好,立即转移到重症病房抢救。"或许有些人已经不在了吧。"他有些黯然神伤地说。前两天,医院里一个壮汉崩溃了,说要回家死,警察和医生相劝,咋都不听。大汉发狂时,几个警察才把他控制住,还差点被他拱翻,他们可是特警呢。耐人寻味的是,这位壮汉今天又主动帮忙打扫卫生,帮助医生搬氧气瓶啥的。相信他也快恢复了,应该是个好人。"这几天崩溃的都是男性,看来女性在极端环境下,比男人坚强。以前看过这个理论,不大信,这回有点相信了。"他说。 过后,K兄又给我讲了一件事:"一个结缘十年的战友,在我入院第一时间便要采访我,并让我提供现场素材。我委婉地说,先平复一下心情。当时的确心情不平静。他不停拋出采访提纲,不罢休。我有些恼,说我要先活着呀。"这一回,好多事情都突破了他过往的认知。"可能友尽了。一切都该重组了,包括友圈。先保命,再讲以后了。人生轨道可能都会转变了。"他说。一场疫情,多像一次来不及躲闪的涨潮。退潮后,停留在沙滩上的一切,显露无遗。事实是,在尚未痊愈出院的阶段,他只能让脑子尽量空白,心平气和。"静养,静养。"他一再地提醒自己。 一个人经历了从死神手中夺路逃生的噩梦,难免会有重生之感。人世间,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可宝贵呢?想起最初那些得不到治疗的人,家破人亡,再无春夏。现在,病人们每天吃很多药,唯一的渴望是——先救命。他说:"这次我被封闭进了医院,却又打开了视界。反观自己,以前的认知太浅薄了。以前都是从职业角度单一地观望这个社会,平时基本没有体味到人间角角落落的滋味。"他尤其盛赞方方的勇敢记录:"她的文章救了很多人,她配得上伟大这个大词。" 最近许多人都在问,武汉朋友咋不发朋友圈了呢。K兄为此现场采访了几个病友。他们一致认为:"还是不发了吧,不然可能影响全国各地朋友明媚春光下的美好心情。"我无法不被他们打动,这些面临生死之劫的人们,仍然选择安静而默默地承受。 你好,K兄;你好,与K兄共同受难的病友。天气一日一日地暖了,大好的春光,正在铺陈开花色地毯,迎接你们平安归来。 朝颜,当代知名青年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新华文摘》 等刊,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 等选本,有作品译介国外。获骏马 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赣地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