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我发现奶奶糊涂，是2013年我奶奶过生日时，那时，她就偶尔会不认识我们，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好的。2014年她过生日时，至少有一半时间是糊涂的。2014年国庆节前，我去天津看望她，去的时候，她还有些时候是清醒的。但我呆了几天后，好像她几乎全糊涂了。从那时开始，她的生活不能自理了，洗澡完全靠别人洗，吃饭也基本上靠人喂。睡觉时，也要带着尿不湿，以防小便不能自控。 即使是糊涂了，她脑子里却清清楚楚地想着一件事，她要回家！在她的意识里，她的家在湖北长阳大堰乡柳树坑村，或者是念叨着要回她娘家的那个地方。她收拾着她的那些衣服，鞋子，毛巾，迭得整整齐齐，放进包里，然后拎着包，拄着拐杖，一遍遍喊我父母：＂走啊，你们还不走啊！回家啊！＂ 以前，在她体力还好时，因为我父母尚未退休，她知道不能送她回家。一生都为别人着想的她，自然是把想回家的愿望埋在心里。后来，75岁左右时，她有了重孙子某某，她很高兴，主动提出要去带重孙子。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很伟大的＂工作＂吸引她，她也就没有提出要送她回老家了。等到重孙子长大点了，她非常想回家，可是，她年龄又太大了，体力不行了，走不动了。我父母也知道她回老家的心愿非常强烈，可想到老家生活条件差，她回去没法生活，不愿意她回老家过得太苦。就这样，一再错过了回家的机会。 善解人意的我奶奶，一直把回家这个强烈的心愿压抑在心里，直到深深地铭刻在潜意识里。现在她糊涂了，潜意识终于冒了出来：她要回家，非常非常想回家！所以，才一遍遍地念叨着回家！每当我听见她念叨这个时，我的心就很痛。 在她清醒时，她没能回老家看上一眼，没能跟老家的亲人见上一面，真是非常大的遗憾，让我们好心痛！生生的痛！我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愧疚。 2014年11月28日，中午，我给妈打电话，问我奶奶怎样。我妈说：＂最近不太好，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也不怎么爱吃饭了。她也不喊饿。＂ 我说，那我过几天去看她。说实话，我总认为，我奶奶还会活很久，我认为她会活过一百岁。因为今年过生日时，她比我的体力还好！她还经常在家人的搀扶下，到楼下活动。她没有任何脏腑疾病，心脏，肝脏，肾脏，血管等等，没有任何病，也没有三高之类问题，吃饭也吃得不少。这样的身体状况，应该还会活些年，我想。 晚上7点来钟，母亲打电话来说：＂你奶奶情况不好，躺在床上睡着，好像气不太足了哦。＂ 我说：＂那我明天一早就去看她。＂我还是觉得，我奶奶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睡着了，呼吸比较平静而已。吃完饭我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去天津。晚上9点多钟，电话又响了。我就感觉不好，肯定是我奶奶有事了！果然，妈在电话中说：＂确定你奶奶不行了，现在已经去世了！她很平静地去世了！＂ 尽管94、5岁的老人，也应是在预料中，但我还是感到太突然了！我奶奶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走了呢？怎么就走得这么快呢？ 我的心情无比沉痛！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家赶往天津。我奶奶已被送往殡仪馆。家里供着奶奶的照片和灵位。我们去买了花圈，也替我么姑买了一个花圈，和别的花圈一起摆在楼下。当天夜里，我替奶奶守灵。我弟弟当夜凌晨两点，从马来西亚赶回天津。 第三天一早，我们先去殡仪馆和我奶奶的遗体告别。我们孙辈们跪在奶奶的遗体前，泪如泉涌！ 然后，灵车在前面开，我们的车跟在后面，送奶奶去火葬场。我不停地流着泪。我想起奶奶的温柔，善良，平和，包容，感恩，勤劳，坚强，慈爱，节俭，爱整洁，忍耐，从不唠叨话多等等诸多美德（很多老人老了就爱唠叨，话多，脾气古怪，或者不爱卫生，不爱收拾等等毛病，但我奶奶恰恰相反。从她身上，我看到，老人应该怎样做老人，做怎样的老人，才讨孩子们喜欢和尊敬。这也给了我们一种很好的身教）；我想起我奶奶的一生虽平凡，却为我们李家的后人做了很大的贡献：她生育并养大了我父亲和姑姑。她鼓励、培养并供我父亲读大学，读研究生。她帮着抚养大了孙辈，即我和弟弟。她还帮着抚养了重孙辈。可以说，我们有今天的生活，有今天的命运，那里面都浸满着我奶奶的生命价值。我想起了奶奶对我们的养育之恩，还有奶奶对我父母亲，对我和弟弟，还有重孙子，重外孙女的种种疼爱，那种温柔，那种慈祥，一幅幅画面涌现在我的脑海里： 小时候，我和弟弟主要还是靠我奶奶带大。我母亲性情比较急，遇事爱急躁，容易发脾气。但我奶奶，几乎永远是和风细雨，永远是那么温柔地跟我们说话，我们不听话时，她也是循循善诱，好好地跟我们讲道理，劝解我们。奶奶对后辈的教育，几乎很少用说教，而是用一种她天生的温柔的爱，感化对方，让对方在她面前都变成乖乖孩。那种爱，如涓涓溪流，静静地流淌；那种爱，如水渗海绵，不知不觉，默默无声；那种爱，如柔弱的细水抚摸着顽石，却有一种改变顽石的巨大力量。所以，我们小时候，对我奶奶要比对我妈更亲近一些。 泪眼模糊中，我曾和奶奶温馨相处的一些画面，又浮上我的眼前：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奶奶给我蒸荞麦粑粑吃，粑粑上面有好多小洞洞。我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洞洞呢？奶奶说，这个是发泡了的，不发泡不好吃。那滋味非常美，我一直记到现在。但此后，我再也没吃过荞麦粑粑了。 奶奶给我们做的美食里，还有小豆粥，我觉得非常好吃。有一次，我奶奶和一些大婶在生产队保管室里摘豆子，我大约几岁，跟在旁边玩。我问奶奶，这叫什么豆子？奶奶指着那几种豆子说，这种叫蛮豆，那种叫绿豆，那种叫小豆。我说，那煮粥是哪种呢？我奶奶说，这些都能煮粥啊。我说，我想吃豆子粥。奶奶回家后就真给我煮了。 有一次吃饭，锅里煮萝卜，我跟我奶奶说：＂这萝卜有点苦。＂我奶奶笑着说：＂不苦，哪里有吃的啊！＂我知道，奶奶说的是个双关语，意思是告诉我们，这些食物都是用辛苦换来的，只有勤劳，才有富足的生活。 我弟弟有时候跟奶奶说，我想吃＂嗄嘎＂。我奶奶说，好，我给你弄。她就爬到椅子上，从火垅顶上的腊肉上削下两片肉来，做给我和弟弟吃…那肉，平时我奶奶是舍不得吃的，一般只有在来了客人时才做肉吃。 我参加工作后，接我奶奶来玩。奶奶将我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将玻璃茶杯洗得明亮干净。和我住同一屋的那位姐姐后来跟我说，我对你奶奶印象很好。 我奶奶被接到天津后，有一次我们一家到天津去过年。那时已有了我女儿。我在外面吹了冷风，有点感冒，全身骨头都是酸痛的。我躺在床上，奶奶坐在我床边，拉着我的手，一会儿又轻轻地用手抚拭我的额头。她摸了摸，说：＂你好像有点发烧哦。＂说完，我奶奶去给我倒了水，端到我床边，说：＂你喝点水。＂又去问我父母有没有药。她拿来感冒药，说：＂你喝点药，就好了。＂奶奶一脸慈爱地照顾着我，陪在我的床边，那般的温柔，那般的轻言细语，那般的细致入微…那时她至少是85岁左右了。那情景那画面，我至今印在脑子里。 好像是去年她过生日，我去看她。晚上，我躺在床上，她拿出蛋糕，递给我，对我说：＂你吃点蛋糕。＂我说，我不饿，不吃。奶奶不相信，认为我是客套的，就说：＂你吃点唦，我这几多啊，你吃点。＂我说我真的不吃。奶奶还是一个劲地劝我吃，劝了好半天。 我奶奶是个特别有感恩之心的人。别人对她一点点的好，她都会感念在心，找机会报答。她年纪大了，我妈做饭她吃，她内心是深怀感激之情的。有一次，我奶奶大约已经有些糊涂了，她一个人在厨房忙乎着。我妈过去问她，您在厨房里做什么啊？我奶奶说：＂难为你照顾我啊，我给你弄个鸡蛋你吃的哦。＂我妈说：＂那您不消弄得，我不吃啊。＂ ＂那我弄个什么你吃呢？＂我奶奶觉得，哪怕弄点什么给我妈吃，也是表达她的感激之心。 我奶奶经常念叨，谁谁对她有什么好，谁谁在我们家困难时给我爸送过钱，谁谁帮过我们家什么忙，她都会记着，十倍地去报答人家。记得有一次，说到乡邻某某在我爸上学时，送过几块钱。我奶奶说，人家的好我们得记着。我们后来给人家还情啊，送给他几十上百块钱。你想，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时候的钱啊，多值钱！ 我弟媳对我奶奶也非常好，照顾她很多，很疼我奶奶。奶奶生病时，是她给打针，弄药。我奶奶经常就念叨我弟媳的好，她常说：＂幸亏有某某哦，她是医院的唦，她都懂。＂每次弟弟和弟媳一来，她就让我妈赶快做饭他们吃，总怕他们饿着，她心里感念着他们，也疼爱着他们！ 我奶奶就是这样一个深怀感恩之情的人。 奶奶的骨灰盒暂时放在天津寝园里，安放在一栋中国古典式的二层楼房里。里面收得干净整齐，风不吹雨不淋，一点都不孤单。外面的环境也很优美，花园里有小桥流水，树木花草。相信，到了春夏，这里会更美，充满生命的气息。 我奶奶沈泽惠，生于1920年农历三月初九，卒于2014年11月28日。写下此文，是为纪念她和爷爷及我们家族长辈们的生命历程，也是简单地纪录下我们家族的历史。一个家族，总是在社会洪流中起伏绵延，在社会历史的大背景下向前发展和延伸。尽管一个家族，一个生命，在整个世界里微不足道，如一粒尘埃，但一个家族的命运，一个人物的命运，却无不受着社会变迁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被社会变迁所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沉伏，一个人物的命运悲喜，往往就是整个社会的历史的缩影。 我爱我的爷爷奶奶！我为有这样优秀的爷爷奶奶而骄傲！我为有如此美丽温柔，气质淑雅，平和包容，感恩，坚强，善良，勤劳，节俭，爱干净，爱整洁、不唠叨的好奶奶而自豪！ 奶奶，慈爱深恩未报万一，美德高风长存千古！ 奶奶，我相信，您在天堂里，也会像在人间一样的平和快乐！ 奶奶，我们永远怀念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