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在苏北

　　外公外婆在苏北
　　陈苏锦
　　确切地说，我只知道外公外婆的名字，我从没见过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出生在苏北，生活在苏北，去世后长眠在苏北。
　　我小的时候，生活在农场里，都是南来北往的人。但，除了当地人，河北、山东的人居多。其它省份的像陕西、山西、湖南、河南的人也有，但那一般都是军转来的，像当时农场的一个副场长，就是山西人，还是抗美援朝时的一个部队的参谋长，一说话还是满嘴山西口音。像我家从江苏来的，也不多。
　　苏北，在我的小时候的记忆里，认为那是很遥远的地方。我妈说苏北老家离此地要走三千多里地，要坐汽车，再坐火车。在邮票八分钱很多年的时代，我妈从一九六四年春天新婚与爸爸来了东北，多少年与老家的联系就是互相写信。我妈在灯下写信，写完信念给我爸爸听一遍，看看他有没有啥补充的，我记得第一句通常都是＂父母大人，你们好！东西已于某月某日收到。＂
　　咦，我妈不是说苏北很穷吗？为什么我们每年都收到了来自苏北老家的豆腐干儿、粉条、地瓜干儿，在缺少食物的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初，那是怎样珍贵的东西？是现在从小生活在极大丰富的物质时代我的孩子这一辈人无论如何想像不出来的。每一次收到那样成大包的东西，我妈都会哭一通，她知道苏北老家是人多地少的地方，外公外婆是怎样的省吃俭用才给她省出这些东西来，外公外婆有四女一儿，只有她一个人跑在东北这个在老家人意识里是遥远的冰天雪地的地方，外公外婆是怎样惦念着她呀！
　　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长木盆，没有一根钉子，光滑得很，就是放在今天到处都有卖木桶木盆的情况下，它也同样是拿得出手的东西。是外公外婆邮寄来的，来信说是外公亲手做的，为了夏天让我们洗澡用。妈妈果然在夏天里把长木盆放在院子里把水晒热，让我们小孩子在里面洗澡，妈妈这时候告诉我们说外公是一个手艺好的木匠，人家盖房子起屋他能去做活，打木门窗，打桌子打椅子打床，箍木盆木桶也是常年干的活，他手艺好，人又温和，不惜力，答应人家的活儿就是不睡觉也要提前赶出来，从来没有磨洋工的时候，找他干活的人就多。妈妈说老家手艺人多，外公说你偷奸耍滑就是自己给自己断财路，因为光指着地里那点儿收成，家里是不好活的。
　　外公不光在家跟前干木工活，他经常背着行李带着工具去扬州、泰州、南通、常州那边干活，外婆就在家带孩子种地，操持家务，从不高声大嗓说话，对谁都很和善。妈妈说，你外婆说你外公总在外干活，庄上的人有时候也是嫉妒你的，咱不能跟别人赌气。
　　其实，外公外婆在苏北老家那个庄子里是特别温和的一家人，对谁都和和气气。这是我后来听小姨告诉我的。
　　外婆生了四个女孩后也没生出个儿子，外公说别指着生儿子了吧，我们去扬州孤儿院领养一个男孩子吧！外婆同意，外公就去扬州孤儿院领回了当时七岁的一个男孩儿，就是我的小舅舅。
　　我们家三个孩子里，只有弟弟是见过外公外婆的。
　　那是一九七四年冬天，苏北老家来信说外公病重了，熬不到过年了。妈妈和爸爸商量，她带着弟弟回老家。
　　十年，整整十年。妈妈第一次回老家。
　　病重的外公很欣慰，终于见到他最惦念的三闺女了。
　　外婆很激动，拉着妈妈的手不愿松开。反复问她在东北是不是遭了很多罪？来信上说东北有火炕是真的吗？东北能吃饱吗？东北能吃上新鲜蔬菜吗？东北冬天雪大你们能出屋吗？
　　外公见到弟弟也很激动，拉着弟弟的手不愿松开，看着当时八岁的弟弟，努力地笑，妈妈说外公说他不愿意让孩子因为他的病态被吓着。因为我妈有儿子了，孩子虽然瘦，可是很精神，外公格外高兴。我爸家多少辈子都是一个男孩儿，单传，我外公的意识里有男后的话，我妈的日子会更好一点。在我外公眼里，我奶奶，是个强势的单亲母亲。(我爷爷去世早，我奶奶那时二十六岁，活到九十三岁，一辈子中间无论多苦多难没有改嫁)
　　外公在一九七五年的春节前走了，他看到了妈妈，他说没有遗憾了。
　　一九七六年夏天，六十三岁的外婆，亳无征兆，得了急病，走了。
　　电报来的时候，爸爸在外地岀差，我们还小，妈妈自己在生病，妈妈哭了好几天，说自己沒给外婆做什么，外婆没享着福，就走了……
　　妈说外公外婆都去世了，她在苏北老家没家了……
　　一九八八年春天，弟弟在江苏工作期间，回了苏北老家，去了外公外婆的庄上，那时，小舅舅的家还在那里，他和小舅舅去给外公外婆上了坟，他说还能记起外公外婆的模样……
　　二000年的春天，我在南京和小姨家的表妹聊起外公外婆，如果活到现在有多好？她和我一样，从没见过外公外婆。我是当年年龄小，在东北，妈妈没带我回来，表妹是当年还没出生。她说连照片她也没见过。
　　二0一六年冬天，我的二姨、姨父和小姨从南京来东北看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提到在苏北老家去世很多年的外公外婆，上了年纪的他们，都哭了……
　　二姨说如果外公、外婆地下有知，远在东北的我妈，过上了今天儿孙绕膝的悠闲、自在的好日子，应该也会笑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