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小记 文/孙丽君 日子像一粒粒普通的珠子,如果肯费一点心思把它们串起来,或许,它们就会像一点样子。 ——致《雪绒花》创办五周年 一、茨藜沟 山里的白天是极短的,还不到七点,太阳就坠到山后去了。 七月的暑气侵袭不到茨藜沟。刚一入夜,村庄里的杨树、杏树、山桃树、榆树、椴树,茨藜树、青光叶树……数十种叫上和叫不上名字的树叶便在夜风的抚动中,用它们的身体相互扣击着,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无数片乌黝黝的,发着青绿色光芒的叶子,汇聚成一支庞大的乐队,时快时慢时高时低地唱起来。歌声一直持续到将近十点,东南角的光葫芦山顶开始露出神秘的白光时,才渐渐平息下来。 夜深。 光葫芦山顶的一狭白光,也随着夜的深度在黑色的天空里散开,开始是呈扇形一点一点涨大,变阔、变白。最后,连远处的天空也变成灰蒙蒙的碳青色,而近处的山凹里,就像这个由群山包围着的村庄一样,到处都变得像宫殿一般辉煌。当月亮从山头跳起来的一瞬间,所有属于夜的东西便都开始了自己的狂欢。一切隐藏在暗处的、细微的、不可告人的秘密都被无限放大,小鸟睡梦中的呢喃,蜘蛛无所忌惮的爬行,夜行动物们偶遇时的诡计与较量……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在这璀璨光芒的指引下,回到了原本的国度。 只有失去睡意的人,才会躲在屋里,被深山的月光骚扰得心烦意乱。斑驳的墙壁上会掉下灰尘,失足的爬行者会坠下深渊,漆黑的空气会发出惊人的动静,新寄宿的陌生人会被几世纪前的灵魂围观……茨藜沟的夜啊!安静又热闹,漫长又短暂。 "咦任—咦任—"睡梦被一种极其规律的声音惊醒,仔细听一阵,想起是梁头上的风车在转动它巨大的风叶,这种沉闷且含有巨大力量的声音均匀又威严,一时竟忽略了掺杂其间的数种鸟叫声。"喳!"的一声是喜鹊,还有一种极清脆的像机关枪一样连续不断的声音,应该是那种比麻雀小一点,黑白黄肚皮的小鸟在鸣叫。偶尔远处会传来"嗄!"的一声,是野鸡的声音,不好听但极具爆发力。只有一种声音,像幽灵一样,轻、细、悠长,像来自黑暗的地府,无头无尾,无影无踪。这个声音一早晨仅出现了四次还是五次,不知道是真有这种叫声,还是耳朵出现了幻听。 清晨,青光叶的花蕾又大了一圈。不,有两棵树的花已经开了!白得像雾一样,轻风一掠,香气便溢出院子,向山谷四散开去。这香气过于浓郁,让人想起了唐朝的女人……七月,茨藜沟的茨藜花正在打苞的旺季,开过花瓣刚刚落到翠绿的野草莓上,新开的花蕾就抢占了它的位置。枚红、深粉、浅粉、争相盛开的茨藜花,塞满了山谷。 山里的白天不热,夜里不凉,从早到晚都是舒爽的好时光。清晨最适合来到沟底的井边打水,一边等细细的泉水注满竹桶,一边等山外的太阳慢慢升起。而四姨,则喜欢在这片刻的闲暇中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以前有一种酸甜菜,最适合在七月里做。"她望着桶里的水珠说。 从地里拔来又大又嫩的田苣菜,带着粗壮的白根一起下到开水锅里焯水。待稍微变软时捞出,再用清水清洗几遍。干净后,攥成瓷实的菜团,然后放进肚大的缸瓮里,压实沉。如果是有条件的人家,上面再擦些白萝卜丝,也压得实实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摘一些杏树叶,铺在上面封住口,然后把缸瓮头朝下反过来放一平整处,阴凉保存。她的爹娘都是勤快人,一有闲暇就带领孩子们去地里挑甜苣菜。酸甜菜一做就是几大瓮,等收了秋,分了粮食,打开一缸包莜面饺子,做菜团子,不仅味道酸甜可口,最重要的是保证了全家人一冬天的温饱。 父亲母亲的勤劳与否,直接影响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当年四姨家一到吃饭点,炕沿边都会站着一排来自邻家的小参观者们,全是青一色的小子,眼巴巴地一直瞅。四姨的父亲总要看的不忍,一会儿拽一块莜面塞这个嘴里,一会儿又拽一块莜面塞进那个嘴里。于是,邻居的小儿子跟他娘请求:"娘,你把我送人的时候,可不要给别人,给到屋后头谢家就好。" 一个在四五天都揭不开锅的家里生存的孩子,最高理想也不过是把他送人时,送给喂他饭吃的邻居家。好在如今他也好了,整日都坐在东沟的树阴凉里,陪着一群牛,牛吃草,他玩儿手机。人们做想做的事时,心中肯定会有很大的动力,进而会克服一切困难去完成。如果不想做一件事,心里就会找许多的借口去推辞。父亲母亲的感情好,他们就会更加爱惜他们的孩子,会克服一切困难想办法让他们吃饱。内心缺爱的人,不仅不会珍惜别人,自己的生命也不会当回事。 与伊甸园一样,山里的食物,无需劳作。你可以跟牛羊一样,食熟透的草莓、新发的菌菇或丁香色的"俏里花"……当然,你也可以走向任何方向得更远,去寻找白玉一般的"蜜蜜哨"……在这里,如果你有草一样的力量,就不畏惧四季,如果你有树一样的力量,就不畏惧长天,如果你有山一样的力量,就不畏惧岁岁年年…… 我跟你说过。七月的时候,要到茨藜沟走一走。你不以为然。天堂就在眼前,一些人总喜欢奔赴于它的背面。 二、无题 也许你不信,一入七月,夜晚的凉,就能把人冻得咳嗽。 暑期还没到,秋天的感觉就已经离你这么近了。 黄芩的花已经开了,那射干花也不远了吧? 过两天,我还要到织锦疃去看,从吉家庄到织锦疃是五华里的路程,走着去看,路上的风景都在眼里。 一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想起那时的情景,想起情景里的人,想起…… 一年,又有新的事情发生了。 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笨拙的心神跟不跟得上时光的步伐,新的事物已经把旧的事物推远了。变幻之快,不仅让你来不及品味,还让你失去记忆,变得混沌……甚至,不懂得可惜。 时光是散漫的,也是无情的,它总有自己的主见,也总有许许多多新的事情发生。 夕阳来的快,走的也快。 大多时候,人们只能望着它的影子。 是的,我们在影子里度过了一生的时光。 太阳的影子、月亮的影子、别人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心内的影子、心外的影子…… 人一旦上了年纪,当新事物来到面前,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抗拒的、没有耐心的。对他人没有耐心,对自己没有耐心,对细数时光的能力更没有耐心。 而变老的意义,便是选一段时间,让我们学习从容。从容地把自己遗忘、谅解或者辞别…… 三、太阳花 今年初春打算在院子里种些花,从网上买了花籽,小心翼翼地播下去,总也不见发芽,反复几次,最终失去了耐心。脑海中想象着从玻璃窗一望出去,便是一排小丽花列在眼前的情景终是在心灰意冷中不能实现了。 种在院子里的蔬菜都长老高了,小白还惦记着我的心思。某天从桃花上班回来,说给我带回了"不死花",沾土就能活,好养得很。"不死花",吉庄人又叫它"绕盆穿",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得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太阳花"。这个名字也很贴切,光来既开,光去既凋,半日光景,便是一朵太阳花的一生。 记得在老院的时候,也从邻居大姐家育过太阳花,只有一种橙红的颜色。老院子不太向阳,终是没有在大姐院里长得好,背阴处的花开得也小,但第二年它们仍是能从砖缝里、墙角下、不经常过人的僻路边钻出来,开得郁郁葱葱,只是一个颜色见惯了,就不觉得新鲜了。 小白要花的时候主人说了,"我也不知道金啥色的,就随便给你拔了!"这样一来,于期待的过程中平添了一些好奇与猜想,越发觉得妙。 最初计划是栽在院墙外的路边,后来也是懒,就栽在院子里了。 确实不用咋管,几场雨后,它们便挺拔起来,小小的植株变得青绿。每天早晨,总有几种不同颜色的花苞在矮矮肉肉的针叶顶端相伴而依。随着阳光的脚步跨进院墙照射到院子里的地面上时,花苞们便开始微微打开。先是薄薄的几片花瓣小心翼翼地佝偻着腰,围成一个小小的碗状,像是生怕中间的雄蕊和雌蕊一粒粒撒出来似的,朝里聚拢着。这时你不要失了耐心,其实它以看不见的速度在一点一点慢慢往外撑,只要你一眨巴眼,一整朵一整朵小小的太阳花便像精灵一般,闪着红的、黄的、玫红的、肉粉的、浅粉的……甚至还有你难以准确描述的那种眩目的光,莹莹地立在了你的眼前了。 这样的开法很好,连着几天,我都是一起床就先去看太阳花,它们每天都有不同的开法,今天枚红和黄色开在一起,明天是深红和黄色开在一起,今天这个颜色多开几朵,明天那个颜色多开几朵,再一天,又是肉粉色开成了一团的规模,那一朵浅粉色的挤在边上,不细分辨,竟差点忽略了。很在乎这每天都有新意的惊喜,于是,每天我都会在它们身边徘徊许久。 你看,有时就这么几株小小的太阳花就能给人莫大的快乐。它小小的样子竟让人心中充满爱怜、敬重和喜欢。这种感情不确定来自何处,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花多么好看或多么多姿多彩。我更觉得,或许是它那种不与世间相干的姿态感动了我。它虽活得微小却也自在,对自己每天一次的开放有着坚定的信念,就算是在阴雨天,也会在正午放晴的几分钟里趁机开一片刻,为了致敬太阳,也为了无愧于太阳花这个名字。 虽然它的生命短暂,但它敢于以这片刻的生命,来世间我行我素一趟,单这股小小的可爱的勇气,就足以令人敬仰。 可大多时候,这种感受似乎并不能过分与人分享。即便听了,忙碌的人们多数也是不以为然:"哦,这花么……"是啊,人类自身以外的物质如果无关烟火,无关庸俗,于艰难宏大的生活中,其意义实在是不值得立于心头。然于我来说这并不防碍,与太阳花也不防碍。不防碍我的欢喜,不防碍它的孤独,不防碍我与它日日不灰心! 四、七月无恙 "雨一直不停地下,天和地都泡浮肿了,空气里都是水,一吸气就会被呛得窒息,人们先是企图躲避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矮小的房子也逐渐被融化,最终变成了一堆泥,泥堆在水里浸泡着,冲刷着,很快被无边无际的汪洋代替了。 大雨一刻不停地下了两个月,这场雨是注定要来的,羊皮书早有预言。但老早谁会在意这些呢!洪水冲走了能冲走的一切,男人们呆在屋子里喝酒,女人们站在水里,把淹死的牲口一只一只顺着河道推出去,不让它们在家门口腐烂。 数百年的村庄即将在被水浸透的世界里腐烂殆尽,各种尸体漂浮在四野,很快又无影无踪。 雨一直不停下来,世上除了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安静极了。 终于在人们不再等待,不再祈祷,不再心存任何希望的某一天,这场雨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天放晴了。活着的人从厚重的泥浆中抬起无力的头颅,惊讶地看着离别已久的太阳。 雨前的世界已经不在了,它似乎只是一个幻觉,从不曾存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还好所留下的人仍是原来的样子,并没有丝毫改变。他们站在粘稠的泥浆里,表情麻木,郑重地思考着。 人是宇宙中最永恒的东西,他们的特质就是永远要胜于任何灾难,永远要同自己的欲望呆在一起,于苦难中创造新的苦难,与其坚韧不拔地决斗,卑微的尸体堆在脚下,跋扈的活物越爬越高,灾难的快感,在不可估量的能量中彼此往复,无限循环。这是智慧存在的意义,世界会消失,智慧不会;大雨总有一天会停,智慧不会。 于是,新的植物长出来了,阳光是治疗一切疾病的良药。被水泡发了的土地重新变得坚硬,人们可以继续在上面播种。等他们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权力时,自然很快就又会败下阵来,变得驯服。智慧与欲望最终又成了永恒的胜利者,它让所有事物在奄奄一息中迅速恢复强大的力量,战胜、占有是唯一的手段,它们充满活力,繁殖能力强大,很快布满每一个角落。" 暑天的雨来的快,走的也快。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已是午后了。 院子里真的下雨了,据说是响了很长时间的一阵雷。然而我并没有听到。园子里的蔬菜粘满了水珠,湿淋淋得越发鲜亮,但很快又被蒸发干了。 雨里的梦并不是真的梦,是梦与现实的结合。院子里的东西都完好无损,芸豆结了好多,葫芦也越发的大,黄瓜藏在叶子后面,卷心菜上的虫子仍然在安睡,一只雄的锦鸡和一只雌的锦鸡被安排成夫妻,相依在笼子的角落里…… 雨里的梦并不是真的梦,溪水的温柔被搁置,伤痕累累的故事流入深山,不再提起;麻木中的黑暗变成了麻木中的光明,热闹的情愫开始暗中酝酿,博爱的人自从不知疲倦;多情的聒噪者在洪水中安然无恙,再次掏出惯用的伎俩,跳着脚抢夺灾难中的奖赏;所有的废物都没有轻易死去,洪水让它们留下来平定光阴。生病的西红柿被连根拔起,活着的更加旺盛,死去的没了声息,房顶上的喜鹊总要在八九点钟烦躁一阵…… 七月,院子里安然无恙。 大雨没有睡醒,也不必过多担心。人间的事,有的梦里有,有的梦里没有。 作者简介: 孙丽君,女,蔚县籍人。牛年冬月,不善躬耕。薄地四亩,粥汤尚能。文武无成,半生苟营。闲来无事,凑字小文。遇人渡己,遇喜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