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故乡的益母草

　　益母草
　　文/雨中木槿 绘画/云裳
　　在我的故乡，有一种草，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提起来都歪头皱眉想会，唇齿不情愿地挤出＂这草＂或＂那草＂。
　　她不会因此消极厌世的，不声不响随着季节的更替枯荣。她不与庄稼争斗纠缠，自觉地生长在沟渠陌圲，宅子四周，屋檐下，就像村庄里普通不过的妇人，从不与别人家长里短闲扯，也不争强好胜，闷不做声干农活操持家务，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别的野草刚出芽时，我不认得。油菜花开时，屋檐下生出一溜绿云来，我知道那草发芽长叶儿了，春深了。两片铜钱草形的叶子贴着地面，密密麻麻，深情地盖住了褐色的地面。大人忙碌，也没眼睬那草。在我稚嫩的心里，微微咯噔一下，这么多啊，猪不食，鸡不啄，没人看见，真是无用。她能留在我记忆里，完全是因为她泛滥却没有用处。其实无用就是有幸，她挨挨挤挤的缝隙里，冒出的几棵清瘦的蒲公英，早被挑出来扔猪食槽，做了猪的美食。她因为无用，因为没人理睬，霸占了檐下，也出落得亭亭玉立，高到窗口。心形多裂叶儿，像别致的绿羽毛，绕着秀挺的方茎，绕出花朵的样子，一圈圈向上绕，每一片叶丫间顺次生出米粒样的花骨朵儿。我坐在院子里写作业，走神儿了，瞟到檐下，看到隐约的紫雾缭绕，她开花了，唇形的紫花，仔细端详，多像美人温柔的唇呀，围着绿茎，一圈圈地往上开，很像上次进城，商场里挂的紫色吊灯，但是她散发出来的气质不是吊灯的典雅高贵，却有着古代灯笼的拙美与温暖。我在心里叫她灯笼草。
　　此刻她正风华正茂，郁郁葱葱，院落里，宅子周围，全是她修长秀逸的身姿，绰约成淡紫色的花海，村子里每个院落，都像穿了紫色碎花裙，还是蛮漂亮的。仍然无人打扰她，静静地开落，与青蒿、黄蒿、野艾一起疯，护住宅子的水土流失。那时院落周围都是自由的野草，我们住在野草丛中，青宅绿院，空气沁着草香，身在其中不觉得好，现在回忆起来，都是田园的诗意，那随处可见的灯笼草也美得不行了。
　　那时益母草正打蕾，有一天学校开会，校长站在讲台上，举起一棵清美的灯笼草。他仍然叫不出草的名字，只告诉我们，这草是中药材，有商贩到学校收购此草，晒干三分钱一斤。这草一下子伟大起来，就像一夜走红的明星，成为人人口中乐道的话题。于是，放学回家，不用写作业，拿镰刀割草药卖钱。村子炸开了，沸腾了，似乎大家都找到了发财之道，到处都是割草药的大人小孩。当镰刀碰到她垂直秀气的茎，闻到了浓郁的药香，很像艾的味道，那时我不爱闻这怪味，也万万没想到这艾味后来成了我最迷醉的香气。灯笼草晒干后，暗黄，干枯，艾香，成为寄予希望的草药，跟宝一样藏在家里，等待远道而来的商贩收购，变成银子。一直等到又一年灯笼草发出两片铜钱样的叶子，那些晒干宝一样的干草药，拖出来当柴烧火用了，灯笼草又被遗忘。
　　这一忘就是几十年，有一日，肚子痛得厉害，见了中医，开了一瓶中药糖浆，看到上面写了三个紫色大字：益母草。饮之，肚子果然不痛了。我兴冲冲地寻资料。
　　有诗经：＂中谷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毛诗品物图考》中说：＂蓷，鵻也，叶似萑，方茎，白华，华生节间，即今益母草也。＂诗文配上益母草的图，直立方茎，淡紫的花，细瘦裂叶，端庄朴素的草，一眼看出是故乡没人记得的灯笼草。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也有说不出的愧疚和遗憾，这样古老诗意的植物，在我的故乡却无人发现，真是悲哀又无知。她从远古而来，带着拯救苍生的意愿，身怀绝技，修身养性，隐居乡野，为人类奉献，爱着人类，故乡质朴的父老乡亲却认不得她。益母草具有活血调经，利尿消肿，清热解毒之功效。用于月经不调，痛经经闭，恶露不尽，水肿尿少，疮疡肿毒。山谷中一棵干枯孤独的益母草，能用她的灵魂呼唤起一个嫁错夫君，悲伤之中女子的清醒觉悟，又有着实力的能耐安抚救治身体病疾的女人。她平时就那么低调地摇曳在村野，无须人类精心管理培育，她照样活地姹紫嫣红，事业有成，默默付出，不求回报。
　　山中生长的益母草，在风中枯萎，在逐渐风干，失去水色，成为无生命的死物，依然要强地挺直腰杆，却是疗养女子身心的好东西，总让我感到浓浓母性气息，这无怪乎性别，是亘古不变的本能。
　　益母草的种子在中药里叫茺蔚，因流传千古的行孝故事而来。故事里的主人茺蔚，寻草药救母威名至今，成为后人标榜行孝的影子，而布衣村民读书甚少，有几人晓得呢？那些益母草默不作声，浑身滋长着深厚功效，随时为人类做良药，做养生的食材。这益母草的品质，益母草的精神多像我们的父母亲啊。可我们把父母视为无用的草，如当年遍布村庄的益母草，被人不管不顾遮蔽起来。
　　同事大霞，很无奈地摇摇头，这不孝敬父母亲也是跟风么？我们那里儿子都不孝敬老人。我知道她的无奈，一个远嫁他乡的女子，有四个哥哥，没一个愿意抚养母亲。母亲咬紧牙关拼命劳作，就指几亩薄田，硬是给哥哥们盖了新房，娶妻生子。自己住在漏雨的老土屋，摇摇欲倒，无人问津。她只有把母亲接到她家生活，几个哥哥从来不闻不问。
　　清明节前，正是益母草最鲜嫩的时日，家里捎来消息，一个家族的婶子自杀去世。八十多岁的老人，她像乡村的益母草，耗尽了自身的能量，草木只需脚底半寸方土就能世代春秋。而人非草木，风烛残年，腿摔骨折，不能起居，无人照顾，她选择了轻生。可她的儿子们都是村上的土豪。
　　先生回老家参加婶子葬礼，临来时，我打电话，交代他采些益母草的叶子带来。益母草长在故乡是没用的野草，采了叶儿就成了我餐桌珍贵的菜肴，成我陶瓷杯中的好茶。先生没好话，种菜的地都稀罕，能有益母草吗？谁认识得你的益母草呢？
　　#心晴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