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游记) 文/关中牛 站在家门极目北望,有个碍眼的土疙瘩,村人呼之武帝山。对于它的那份独特亲近,完全在于幼时聆听大人们说,我们光着屁股摸鱼捉虾的金水河就发源于它的后山。在孩童幼小的心田世界里,那时一直以为,小河里那些咬人的王八都是从山庙上那些神爷屁股下的龙泉里遇大雨不慎冲下来的。于是,为了解答这点迷惑,余寻常有事无事便盯着那山包包傻看。在天晴的日子里,肉眼完全可以看见山上那些庙宇;干燥的冬春夜晚,我们还远远地看见过那一闪一闪的山火呢。 及长,我才明白,这座不大大的土疙瘩看起来就在眼前,却距离村庄还有三十里地之遥。同时,有关此山那些邪性典故,让稚子孩童听后亦不得不对虚妄的神灵时时感到某种惊恐的崇敬来。 在天干无雨的日子里,村庄的老者便一次次地向山顶上那些供奉着神爷的庙堂虔诚地祈祷,虽每每都毫无结果,然而,他们依旧像一群呆头鹅般期盼着那座山头能升腾起武帝爷兴风作雨的雾团。直到终在一天落雨之后,他们忙完地里的抢种,坐在大槐树下那悠闲的月夜里,又一同将此举归于井溢八社的人亲自上山和武帝爷商量的结果,且侃侃而论,不亦乐乎。也就在那个时候,年幼的我在心里也就有了另外的疑问:敢情每座庙里端坐着的红脸菩萨,都是一些在我们前边曾经活过一世的寻常百姓,拟或,正是邻村某一位有名有姓的糟老头? 此类坊间传说太多了。最有说道的是,耕作在这里塬畔上的牛当听到主子喊"伊"时,头颅就会向左看;而喊"阿",又都会向右走。这是因为,商汤的左边坐着"伊尹",右边坐着"阿訇"……而伊尹,据说是我们邻村前辈人中的一个大厨子。后来,他却稀里糊涂地做了佐汤伐桀的阿訇。如此说来,在早先,中国的这一盆"商汤",是由莘野村的厨子——伊尹精心煨就的了。 这些由一辈辈的庄户人口口相传下来的稀罕故事,尽管颠三倒四地不成体统,却最终都会得到一丁点儿印证的。在这里的村庄传说中,一直有着名字里冠以"城"的村子前朝都曾筑过城池、住过县令的说法。事实上,金水两岸在两千年间驻过县衙的村庄还真是不少。在遥远的唐代,这里曾设夏河县邑。至于大诗人岑参诗作有"常爱夏阳县,往年曾再过,境中绕百鸟,郭外是黄河"的描写,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才没那工夫去关心这些蹩足的狗屁诗是哪个教书先生信口胡诌的呢。他们只关心地里的收成、村里的人丁。 在有文字记载的年轮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古经就发生在山下的有莘之野。文王八卦,风水乾坤;洽川之胜,传世恒久远矣。大禹的母亲,商汤的妃子,周文王的母亲太任,周武王的母亲太姒——人称"四圣母"的绝世美人的故乡,也正是眼前这块枯焦的土地。那么,如此人杰地灵的地界,老百姓为何独独想起来以一个提枪上马东奔西杀的莽夫命名一座山、修建一座庙呢?为此,我就打心眼里惦记上了家门口这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和山上庙里的神灵。 每每忆起离家出走那年,一个十八岁的庄稼后生背着公家发的士兵铺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这些山、泪眼婆娑地挪不动脚步的情景,余的心底里至今仍会泛起一股酸酸的痛楚来。那阵子,我真恨不得带着它和故土的沟沟岔岔、老井碾盘一起远走他乡…… 在后来不常看到它的日子里,一个农家青年的梦境里就一直沉沉地搁着山一般重的怀念。每每回归故里,抬头看见家山依然傻乎乎地蹲在那儿一步都不曾移动,心底便有了一份得意的踏实。 可是,家门前曾经清粼粼的金水河眼下业已干枯,以至于只剩下一条河流尴尬的名字了。于是,我便时时怀念起河里的那些小鱼小虾,臆想它们是不是已经变成飞翔的蜻蜓远走他乡逃生去了呢?诚然,眼前村庄上的红砖绿瓦业已代替了昔日的窑洞土墙显得富丽堂皇,然巷道里的月色下却再也没有了那让人怀念的嬉闹声了。进了寂静的村庄,有不少并不老的"老人"们陆续离世,年轻人也都山南海北去打拼天下;空旷的巷道偶遇个把似曾相识的面孔,我喊出口的名字,却一个个都是眼前这些后生那面目酷似的父兄啊! 村庄少了白日鸡鸣狗叫的恣意喧闹和月夜老牛反刍的恬静反差,傻子一样在巷道游荡的我,再也找不到梦中曾经的故乡村头了。一日,余竟然杞人忧天般突然担心起武帝山某日也会辞我而别,于是,就有了上山去拴住它那份凡心的冲动。 自打有了这个念想,我便放下了案头换米的文字,赶紧打问故乡文友山路在这个季节可否能走的事情。谁知道,一个常年守在家门前开小店的瓜女子接了电话,令人可气地回答说她从来都不曾上去走过,也不担心这块大土疙瘩像村民们那样凑着热闹搬进城去。不过,当她听到远在省城的牛老师已经有了这个固执的念想,便大咧咧地放下手头的生意,并约了日子决定一同去朝一次家山去。完了,她还不无得意地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正好有一双质地很好的户外运动鞋也能派点用场。 没有经过掐算过的日子,一般都是好日子。虽然正是黄土塬黄风劲吹的季节,可是那天一看老牛移驾出行,风却主动停了。不过,和往日旅游登别家那些山头的心境有所不同的是,一行人全然没有去讨苦吃的精神准备,以至于连一瓶水都不曾预掇。 到了山前,但见高高的山头比远处观看要高出许多,面对一片片枯黄的羊肠野径,却愣是找不着上山去的路。最终,几个人决定推举一胆大的找就近一家柴门人家去打问打问。老牛天生怕狗,三位穆桂英一看厮跟来个理不起事的阿斗,只好在户门外的柴堆上每人拣了根柴棒子贴在就近的那家大门框外倾听了一阵子;此刻,院内恰有活物"哼"地叫了一声,三名女将那时正挤着堆儿不好退却,于是,一声发喊,一起倒提柴棒冲进门去……可惜,这家人没养狗,闹出声响的是一头拴着绳子的老母猪。她们凶煞恶神般的样子,却逗得闻声出窑的女主家哈哈大笑。 最终问明了去向,一行便决定选择走前山这条最难走、却距离山顶相对较近的羊肠小道。 一经近山,满目荒凉。早春的南坡,衰草萋萋;荒废的山道,荆棘丛生。一行边盘桓着找路,边拨开挂住衣裤的荆棘,余便暗自思揣:这片曾经的神仙得道之地,难道被眼前这明媚的春天已经忘记许久了吗? 是的,一座不起眼的土山,统管着整个世界的上苍可以忘记去眷顾,惟这里的生灵却不能忘记它啊。它就像一轮明媚皓月,照耀着星罗棋布的村庄;无论是寒风呼号的严冬,还是赤日炎炎的酷夏,村庄里的收成都指望着山上神爷的恩赐。余在拙作《半阁城》里曾多次提到"井溢"这两个字有关的那段古典,其实就发生在山下几十里路外的村庄。这是一个神仙和众生共同演绎的故事,也是一个有关雨水和庄稼的故事。 回眸远眺山脚下的塬畔,光秃秃的没有一丝这个季节的绿色。刚从山清水秀的成都归来的老牛,看到家山如此令人伤情的景象,只余心底祈求武帝爷这就下一场豪雨,哪怕淋得我们不能返程也在所不辞! 老家的这片地界的确太旱了。走遍两沟六塬,每个村庄都有绞不出水来的枯井,四邻八村的涝池终年都是露着泥底的。于是,这里的地名就多多少少和井有点关联,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也大多跟雨水相伴。山前这个村子,就有个十分动人的名字——"甘井"。在业已过去了的岁月里,一口出水旺的甜水井便让这里成为四大名镇之一。其实,这块孽障地界,却是全县最易遭受干旱蹂躏的地方。 至于那个"井溢"八社所属的几个村子,每一口老井都在四十丈往上的深浅,不但从未出现过井水外溢的事故,就是扔块砖头下去,半天传上来的也是一声干枯的回音。可是,不知从那个年代起,人们都在传说着这么一件牛头不对马嘴的故事——汉家刘彻一日云游到此,在井溢村头吃过他们赏赐的一老碗麦籽汤饭泡馍馍,从此,井溢人算是和大汉天子拉上了"关系";后来,刘彻得道成仙,他们便有了上山向武帝庙祈雨的权利,且屡屡都能得到灵验回馈。以至于围绕此传说的一厢情愿式的美丽幻想,就成了此地比邻村庄的农人们对神灵精神寄托的理由。 然而,老天爷也常常有打盹儿的时候。时常闭着眼睛任其旱魃施虐,闹得庄稼遍地生烟;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于是,为了一丁点儿雨水,这群曾经对神有过恩惠的"舍施者"便翻脸无情地上山去打神告庙、甚至还敢于推倒神像火焚庙堂!此种对神灵的大不敬作为,在浩繁的华夏民间文学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独此一家。 这里是在洽之阳。 这里有座武帝山。 上了二层台驻足南望,山下一马平川的有莘之野,在河之洲的芦荡里似乎依然回响着"野有死麋"的妙音,漫漫黄土的沟壑中只看到稀疏地生长着开醒的冬麦;塬畔上,耸立着华夏传脉的帝喾坟茔;田园里,排列着天籁楼阁掉下来的秦窑汉屋;黄风中,放牧着凡间男耕女织的人间美景;白云下,遗下了一群目无王法地刁蛮众生…… 山的石阶,在僧尼云集的昔日肯定也是相当的考究。可是,我们脚下只能找着羊群踩倒的衰草寻找下脚的地方,看到身边遗留的那一垛垛信众们祖辈堆砌起来的石墙上不时挂住衣裳的酸枣刺,在初春的季节里给这座神山点缀出的那点过气的妖娆,让我们这些朝山的后世子孙的内心蓦然涌出一股无以言表的心灵颤抖,切肤感受到了现代的我们精神园地那茫然无助的苍凉洪荒! 站在二层台较为平坦的牛脊石上,远眺南坡那苍翠的古柏,余的心里立即闪现出儿时记忆中村庄关帝庙前的那两株元代古柏。想来,遍布莘塬的那些村庄柏树,其种子必定是从这里顺着金水河飘流下来的了。 拾阶而上,苍柏益密,行者能听见久违的喜鹊在云外叫唤。这是儿时最为熟悉的情景,也是老牛回归故土听见的最为心动的天籁之音。过去的时候,家里来客或游子进门,它们就会叽叽喳喳地站在枝头迎侯的。我抬起头,不住寻觅着它们搭在树梢的柴窝,回忆着为掏小喜鹊被一群大喜鹊在头上拉屎的遥远童趣;流浪着的心魂,一下子就回到了曾经被抛出的温暖家巢。 前边就是山门。 地面上倒卧的石柱和凿有榫卯结口的石条告诉我,神爷曾经富丽堂皇的庙堂一定不复存在了。随地丢弃的红牛罐儿,明白无误地告诉后来者,山下世界明显感到肾虚的人已不在少数;那么,我们这些打着各种名号上山的人等,一个个都怀着怎样不可告人的可鄙心思呢? 一行终于登顶。原先建有的玉皇庙、娘娘庙、三圣母庙果然没有了。一间后来人胡乱搭盖的破庙里,几尊面色苍白的男女泥佛,活像几个无所事事的乡镇干部在开会。唯余东端的僻静台、升仙台依然奇石凌空,飘飘欲仙。由升仙台南侧下行往东北前行不远,踏上石铺的神道,有一奇石,状如巨龙欲飞,名神龙探海;另有一奇石,若青蛙蹲伏,伺机跃起,呼之金蟾鸣雨。至于马踏泪石崖一说,是为当年武帝策马奔驰之处。山后为放马沟,有甘泉一眼,相传是武帝放马归山之处,也是金水之源。奇怪的是,以献殿为界,南坡是茵茵翠柏、北坡是郁郁苍松,实为仙山一大奇观。 站在仙台,面对浩瀚的大自然,让人立即就能静心地感知到岁月的那种坦然和恬静。 民间传说,汉家刘彻一生鞍马征战、杀人如麻;功成业就,依然以杀人为乐。甚至为了身后的江山社稷,"赐死"为他生下太子的爱妃。就是这么个嗜血魔王,临死却能放马归山终成神仙,这究竟反映了一种什么民意呢? 是啊,普天之下的庶民百姓并不需要为张王李赵争王而让他们跟着去白白流血的"社稷",他们只需要风调雨顺的五谷丰登。于是,这个立地成佛的刘家小儿,便被民间传说当做了寄托他们夙愿的替身——同时做了万人敬仰的仙人和随时被唾弃的"出气筒"。至少,这个故事向我们眼前这个世界转达了一个信息:不管你是人是神,百姓尿你,你就是一尊享受香火的九五之尊;惹烦了这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糙汉,脖子上给你小子搭一条铁链拉下神台,你就是一堆烂泥。武帝泥像被他的信众多次推倒、又被重塑金身的往复过程,正是华夏社会变革史上最灿烂的纪实华章。她虽不是野史,也未见诸于正史,却实实在在是一片片散落在乡村古道、历来都不被官家正视的光阴碎影。然而,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人真正能读懂它,千百年来依然闹得整个人世间如同一场大戏,三通鼓改朝换代、一声锣沐猴而冠…… 话说,几个人玩兴正酣,乡友贺晓林在山下打来了催着下山吃饭的电话。这小子和我家是连畔种地的邻村乡党,两人虽年龄差距不小,打搅儿却尚早。他和媳妇雷卫贤原本是合阳线腔团的知名唱家,小两口因团里那些年发不出工资,加之诸事不顺意,一气之下辞职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皮鞋专卖店,几年间居然买房买车闹得同行刮目相看。当然,欣喜过后,我却为他们最终放弃了心中的最爱和金钱去打交道感到深深的惋惜。当然,晓林那里就是不吃饭也是非去不可的地方。 这次回家的安排,要见的第一个是史耀增老先生。老汉就像个辛勤的农夫,把故土民俗一点点晒干簸净,源源不断地送来让我们这些城里懒汉做了口粮,回家再忙也无论如何都得当面拜见这位可敬的先生。再则,晓林夫妇和党来娃老艺人都是线腔名人。我心底也一直有个夙愿——请他们给老牛口把口地教一折子名家真传的线戏。离家这么多年了,想的还是踅面和线戏。踅面可以让人捎来,戏委实是不好让人捎带呀! 于是,饭菜摆起,晓林这个皈依佛门的虔心居士,还专门为我开了一瓶白酒。菜不及上齐,酒未过三巡,这小子一曲悲凉的《金碗钗》就把老牛心胸中积攒了多年的那把老泪催了下来—— 为功名到长安好生无兴 哪料想三场毕榜上无名 酒楼上逢知己狂歌浪诵 一杯儿未饮干又是一盅 虽不比李谪仙金銮殿颂 要学个禹先生黄鹤醉翁 好一个杏花天良辰美景 又只见山林下柳青桃红 师傅念唱,徒儿接腔,一尊家乡老酒,不觉让老牛就着踅面和线腔喝了个底朝天。晓林知道这个时候才是学戏的好茬口,让我这就去见弟妹,让大师亲自把关指拨一下。 见了弟妹小雷,我都差点认不出她的人样了。说起两人相识,那还得追叙到二十年前那个令人心痛的夏秋。春天,老牛刚刚送走了老父亲,初秋又遇上岳父不幸仙逝。连襟杨均乾仗着文化局长的身份,撺掇三个女婿娃给老人家叫了三天戏。为了让跑事的也能过过戏瘾,我这个行门户来的三女婿硬是让已经卸台装箱的戏班子把家伙搬到岳父家院子里唱了一台子"自乐班",名为招待跑事人,实则是自己想看戏。那时,雷卫贤还是个刚出师的娃娃,她唱了最拿手的《云头送子》,贺晓林坐着板鼓怀唱的是"赖包子"《挖蔓菁》,看了他们的戏,那时我就觉得这俩娃不可限量。果然,不久之后,这小两口就撂红三县。二十年后,能让名家夫妇教老夫一段地道的故土戏文,也是前生有缘哪。 来到小两口的鞋店,喝茶寒暄,接下来,师傅精心口授,徒弟认真学习,不觉已是华灯初上。 辞别了众友,洋洋洒洒地来到大街前,看到脚下熟悉的石条,我却突发感慨——当年在县委的"人民堂"出来,背着军用背包的小牛走的正是这一截背井离乡、浪迹天涯的牵心路哇!于是,就着师傅刚才的言传身教,老牛禁不住心头的热血涌动,嚎啕着唱起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庄稼娃伙三十多年间"出五关斩六将、喝米汤尿一炕"的悲壮些小!开始还能趁着点劲儿,接着就不能自抑,浪圆了嗓子一路高歌。 一街两行的红男绿女,远远听见天阙传来汉赋唐乐,回首却看到一个袈裟整洁的疯子和尚一路狂号而至,惊得个个驻足凝视;老疯子益发豪情勃兴,干脆打住脚步,在稠人广众之处大大地向可亲的父老们显摆了一番久违的才艺。我就是想要他们知道,走出合阳小县在外务事的人真不少,可想让这些人忘记踅面线腔却很难。尽管,一个个人前都混出了点人模狗样,也还遗有个把精神病院没抓净的人间疯子! 然而,正是对家山故土的惦念,这些四处漂泊的游子才得以保全着他们可爱的水土性情。因为,在现代都市那充斥着鬼魅魍魉的霓裳灯下,唯有遥远的家山影日能让他们的心灵瞬间安静下来。 作者简介 关中牛,陕西合阳人,农家子弟,军旅出身。著有长篇小说《半阁城》《天藏》《戏坊》《叩访远古的村庄》等。 摘选自:陕西文坛,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