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留在我印象里的村庄,总是被耕地、庄稼、柴草和树木环抱,伴随其间的还有牲畜与家禽自由奔跑的影子。那是有乡土的贫穷与饥饿,更充满了辛劳的汗水、体力与方言土语。它的命名往往从大户人家的姓氏、所处的地形、位置、历史遗迹、传说而来。 地处秦岭山下汤峪河畔的崖头村,坐西向东,临近汤峪河,是我生活了十七年之久的小村。数十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崖头村因窑洞顶层的土质呈紫红色而得名,窑洞的崖壁上多生长些耐旱的椿、榆、柏、槐树,迎春花与野酸枣点缀其间。二十六户人家从南到北,住户的位置,庄地的大小,乃至院墙的高低、土质、颜色,苫扣其上的瓦盆、断砖、秸秆。门前的树木种类,花草土丘。还有住户的姓氏,家庭成员的相貌年龄个性,乃至说话的异地语调,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每每回想起来心中总会涌出一股岁月流年的沧桑与温暖。 村庄坐落在崖壁上凿就约三百余米宽,五百余米长的平台上。下防洪水袭击,上有遮风挡雨的厚土。窑洞多依崖壁的凸凹状顺势而掘。再于窑洞前盖一两间瓦屋,与窑洞相辅并存。院子里,外加一方河滩石砌筑得齐整结实的猪圈相配,养一两头猪。这就是典型的关中农家院落的普遍架构。大片大片的耕地就在崖背上,河滩里也会有几户勤快的老人,起早贪黑,挖开板结茂密的野草根,捡去顽石,垦出一片沙土地,于周围再垒起一道遮挡牛羊的石链来。给沙田里种一些土豆、高粱、荞麦、芝麻之类的杂粮,来弥补主粮的不足,生活的拮据之状。 住户大多是解放后陆续从商县,铁炉子、牧户关、黑龙口等深山峡谷移居而来的山民。或一路讨饭歇脚,疲累之时也便定居于此,随即成为村庄里的新户。给村庄带来了民风习俗多元化的活力与朝气。村子里的生老病死与婚嫁,皆在悲泣的唢呐声与鞭炮声中按规如约举行。 二十余户人家,一百五十余口人中,一并迁入的还有二十几人或因病用药导致小儿麻痹后遗症,或天生智障,举止失常,言语不清,嬉笑无常者。每一个智障者的背后都有照顾和关爱他们起居冷暖与饭食温饱的父母亲人。好在他们大多不会脱离家人的视线,走出院子或村庄。似乎窑洞里的土炕、门前的村道,是他们终生活动的范围。他们均在家人的看护下生活着。尽管给家人带来了拖累,但家人一直陪伴爱护着血脉相连的亲人,直到他们生命的终结。 村庄的正中,有南北走向七八间一字排开的大瓦房:用作储存队里收获的粮食、食油或堆积杂物的库房、会议室、磨坊。塬畔上有十余间南北走向的大瓦屋,作为马坊。瓦屋门前向阳处,有一片日积月累堆积而高出地面的粪堆。一排排木桩和树木用以拴住劳作之后回来歇息晒太阳的牲畜。这里供养着六七十头耕牛,十余头的马、驴和骡子。其中六匹是部队退役战马,它们是村庄的亮点和人们的自豪。一挂轻便时兴的胶轮马拉车,一挂古董似的牛拉木轮汉车,记忆里极少见其滚动使用,似乎是一架淘汰的展览品一直放置在马坊的一角,落满了灰尘。只有挪动的时候才会套上大花牛,在刺耳的滚动声中在院子移动,给马坊门前的院子里留下稀烂深陷的辙痕。 两辆车停在旁边的车库里。胶轮车其用途主要是给田地里运送土肥和外出搞运输,也是队里的一项经济来源。而村中的窑洞里有专人喂养数百头的绵羊和几头山羊,供队里季节性地剪羊毛出售,每年会有几百元的收入。塬畔临近处一角,一个十余亩地大的打谷场,在收获的季节,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秋夏之季热闹的脱粒和晾晒的劳动场面,让人振奋不已。 村庄有两百余亩耕种粮食的田地,供养着村里百十口人家。村子的中部和北部,共有两口吃水井,供给村里的人畜饮水。马坊后面一条来自秦岭山脉的蓄水池塘,同为马坊里的饮水提供着不少的便捷,以减少饲养员远足挑水的艰辛。 支撑和领导村庄的是生产队长、政治队长,妇女队长;还有会计、出纳、仓库保管员,饲养员、放羊放牛的放养员。村子里不可缺少的还有一些手工艺人:铁匠、木匠、石匠、皮匠、鞋匠、杀猪匠、郎中,更有时常会哼一曲悲情哀婉小调的养蜂老人,将村庄的情调提上了另一个高度。这便是一个小村庄大社会的基本构成。他们独有的技能以及勤劳诚恳、公正无私的精神,似乎注定了他们在村庄里的威望和良好的服务意识,他们以各自的特长手艺与乡邻平和共处,维系着受人敬重的荣誉。 我便是在这样的村庄里生长着、目睹着,感受他们的个性与特点,熟知这里的一切生活环境与现状。房前屋后种满了各种槐树、杨树、柿子树、核桃树,距离远一点便可种植一两棵榆树桑树,以备急用。村子里房前屋后的空地上,会堆积着牲畜的粪堆,散发出独有的沤臭味,备以秋冬之季碎化后用车子拉到田地里给庄稼施肥,这是庄户人家朴实受用的粮食高产的希望所在。门前屋后种植的一些蔬菜,随意跑动的鸡、鸭、猪、狗欢快无比。夏秋之季,村上会有一些卖杂物的货郎人,补锅匠、磨刀匠、修鞋匠发出长长的叫卖声,还有捏泥人、动物的手艺人。他们的动作娴熟,边捏边吹出各种鸟叫声,吸引着孩童围观,给偏僻的村庄也带来了悦耳的活力。随着四季的变化,村庄也在阴晴雨雪和阳光的照射下,充满着不同季节的色调与快乐。 村庄正中粗壮的秋槐树上悬挂着一口铸铁的老钟。上工时分,早起的大个子队长老刘、康队长、闫队长,他们都是有威望的农活行家里手和理政的智者。识大体顾大局,吃苦耐劳,说话有理有据。特殊的环境铸就了一代代特殊的人物。他们大多体力过人,有着许多不同的劳作阅历和吃苦的传说。冬季,头戴棉帽,呼着热气,一身土布裹衿棉衣,吊裆裤。腰间缠一圈厚实的粗布腰带,束腰身也保暖,粗布厚底棉窝鞋,嘴里含根长长的铜质烟管,香甜地抽着呛人的旱烟。一边仰头观测着天气,琢磨着当天的活路安排;一边扬起手解下绑在树身上的铃绳,节奏的拽动中让钟锤敲击着钟裙,震耳的铃声,瞬间传遍每一个庄户人家的窑洞,预示着上工的时刻到了。 不久便会有诸多的男女劳力,纷纷在树下汇集,有时候队长也会握着一管铁皮传话筒,极有号召力地大声给社员们安排农活。根据活路的性质按照劳力的强弱老少,进行技能与体力的合理分工搭配。片刻便各自领了活路,三三两两回家带着相应的工具,到了指定的劳动场所开始劳作。 冬季多为起圈、打粪、拉粪,或移沟造田,平整土地的活路。天寒地冻时,也会在不同的地点和劳动场合,用队里的秸秆燃起一堆火。休息时男女老少会说说笑笑热闹地围火取暖,火光映红了劳作者的笑脸。夏秋之际,每一位劳动者,都充满了活力与朝气。人员会分布在不同的田地里,或修渠、或套牲口犁地、或收获庄稼,大多属于群体作业。安排后队长往往会在不同的地点,检查劳动质量和进展情况,做到心中有数。放养牛羊的人则会按时打开圈门,将牛羊赶出圈外,匆匆忙忙跟在后面喊叫着,吆喝着,浩浩荡荡地穿过村道一路下了河滩,追逐它们喜欢的水草去了。 到了收获的秋季,肥胖的鸟雀们会悄无声息地落在结满果实的各种树冠上,围食中的地面会落下黑色的籽实和鸟雀的粪便。只有冬的一场雨雪悄然落下,地面上无数的黄叶会加速腐烂,一些荒草的枝叶也会枯竭衰败,预示着一个季节的到来,另一个季节的开始。树的枝干上也会挂着零星的果实,在寒风中招来因饥饿而结伴飞行的鸟雀,围绕着马坊一侧用土坯构筑而成十余米高圆形高耸的尖顶。数十年来,这里成了鸟雀的栖息之地。时常鸟雀风一般飞舞着,盘旋着,围绕着马坊与谷仓寻找着填补肚子的食物。 一场雨雪,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大地,也覆盖着村庄,让荒芜的小村一夜间会变得寒冷而坚硬,变得静寂而落寞。每一个踏过小村的脚步,显得凄冷而空旷。这时人们大都会在窑洞里暖和着越冬。这季节小村的家家户户,因取暖而飘绕起柴草燃烧的烟雾,村道上极少看见行人的踪迹。鸟雀们的叫声也更加低沉无力,群聚的鸟雀收紧翅膀,聚集在光秃的树枝上唧唧叫着,忽而飞至村道上堆积的玉米秸里取暖私语,忽而飞至田地里,叽叽喳喳地搜寻遗落的食物。填饱了肚子的鸟雀,结集在房前屋后的枝头,似乎已经做好了雪夜归巢的准备。 耐不住寂寞的孩童们,则会在院落和村道上聚集玩耍。调皮的幼童会扯一把柴火,在僻静的背风处,或土坎下点火取暖。或带来几个红薯放进火堆里,煨烤着享受一顿难得的美食。 天性贪玩的孩童大都在家长的催促下被动地做一些家务活。只希望提着篮子,背着背篓去河滩里搂柴。或悄悄地聚集在村北高高的土堆斜坡上,欢叫着一个接一个,灰头土脸地往下滑,释放的童心,欢愉的快乐,让整个冬天也冒出了暖暖的热汗…… 五六岁的我,也会静静地站在崖边,望着白灿灿布满顽石的河道,生长着荒草杂木的河滩,还有隐隐的一片集体务养的槐树林区和一段横亘的土塬。或在雪天穿着棉衣棉裤,冷冷地望着白雪覆盖的秦岭山脉、茫茫的峪水河滩、田野和了无人迹的村道发呆。崖畔上排列着用来烧制瓦罐而废弃,或焦黑,或瓦蓝的瓮窑,传说着一批外地手艺人最终没能将崖头上的紫土,烧出名扬天下的传世制品。因馑年四散而逃留下一段段悲戚的残迹,呈奔马状任由孩童们争相轮流横跨其上伏身策马扬鞭,向着远方腾空飞奔,幻化出童心无边的梦想。尤其到了夏秋之季的雨天,松软的村道上一片踩踏得翻起的泥泞,让人行走的每一步都异常吃力艰难。尤其小孩往往会在行走中,不慎脚力地失衡,跌趴在泥地上,衣裤上沾满泥浆。回家后遭到家人的数落。此时的大人也没了什么农活,只有关门闭户地在家休息。偶有三五人在队里仓库或人家的檐下,下棋丢方打扑克,因悔棋或出错了牌,也会较劲地争吵得脸红脖子粗,引来一群旁观者取笑。这就是我六十年末与七十年代初,留在记忆里繁忙喧哗与寂寞悠闲的我的村庄,我的乡邻长辈。 村庄里,最快乐的日子是晴朗天夏秋之际的夜晚,吃罢饭,记工分和开会的时刻。村中会议室的门前,记忆中有高高的水泥电杆上大瓦数的灯光在圆形的灯罩下压抑之下,奢侈地照亮了会议室门前的空地和半个村庄的夜空。 灯光下也聚集着玩耍打闹,疯跑的小孩和他们因光而拉长晃动游弋的影子。灯的周围聚集着各种飞舞的蛾子、昆虫、错把夜晚当白天,跌跌撞撞地胡碰乱撞,偶有土墙缝隙或草丛,会跑出几只伸着前爪触角的黄褐色蝎子和一条菜花蛇,引起一阵孩童的慌乱,胆大者会用竹棍将蛇挑起来,翻卷中在灯光下示众,还没有等待孩子们在折磨中获得惊恐的欢愉,长辈们已经吆喝着责令后生晚辈将蛇放回草丛,孩子们在极不情愿的发愣中停留片刻,随即顺从地挑着蛇放回了草丛。 村庄里,窑洞冬暖夏凉的好处,因一连数天的连阴雨,让人们开始了担忧,担心因窑洞土层的湿重,一夜间出现坍塌的可能,给家人带来灾难。于是人们也便留心观察窑洞壁的湿度与裂缝的变化。有时不得不立几根木柱,垫着厚板顶着洞壁防止塌陷。只有雨后天晴的日子,人们喜笑颜开。闲得心慌的人们,好久没有听到上工的铃声悠扬响起的节奏,他们都会站在门前的村道上,观望着初晴的天色,和村道上互望的人流,似乎期望着相互传递干农活的信息。习惯农活的父辈乡邻们,手脚和身子骨终于耐不住虚空与寂寞憋闷,聚集在村道上,问队长讨要农活,以解雨季带给人们难以释放的束缚与体力凝滞的苦闷。 数十年后,早已坍塌的窑洞,消失的村庄,被一代代晚辈们,用辛劳的汗水在塬上马坊的原址建起了一座T字型村庄,整齐统一的楼房、水泥路面、明亮的路灯、门前排列的轿车、流畅的网络售卖网,一片片猕猴桃、樱桃、核桃等果林。网络将小村与世界紧密相连。我只有借助我的记忆和枯涩的文字,为我曾经生活过的崖头村,绘一幅小村巨变的素描,回望我生身的故土可爱的家乡。 每每回到家乡,我总会站在后院的土埂上,透过树隙瞭望一阵村庄的遗迹和峪水河滩;望一眼不远处因塌陷而低矮的村庄残留的遗迹。这里承载着先辈们辛劳与坚强负重的一生,也承载着国家乡村振兴发展致富奔小康的喜色,承载着我无法抹去的回味和历史的记忆。 作者简介:陈宝林,现居陕西渭南。曾在《中国大唐报》《三秦都市报》《西北电力报》等发表多篇文章。 摘选自:文学陕军,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