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人们对下饭馆也没什么兴奋的感觉,甚至很多人不到非有必要绝不会去饭馆吃饭,宁愿在家享受家常便饭,图的是少油淡口味之下的健康。 在二三十年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不要说农村的庄户人家,就连城市里的工薪阶层也不是常有机会去饭馆吃饭的。若是有什么理由能下一次饭馆,那绝对是可以向亲朋炫耀的资本,亲朋也不会有什么鄙视你的心思,只会眼里、心里堆满了羡慕,听你讲讲饭馆里的好饭菜,留着口水想象着解馋,更有甚者,一般是好面子之人,会把你下饭馆的经历转化成自己的故事,再转述给别人听,为的就是从别人嫉妒的眼神中,找到一丝"居人上"的快感。 农民们不下饭馆的原因很简单,没钱加不方便。 没钱好理解。在大家普遍都不富裕的年代,农民的生活尤其拮据,在家做饭多放些肉已是奢侈,哪怕院子的猪圈羊圈牛圈里牲畜成群。没办法,养再多的牲畜也是为了卖钱,自己多吃一口,可能孩子就少了一件衣服,老人少了一些药钱,自己也少了一些盼头。 当时的荤油是好东西,熬菜的时候挖一勺子放到锅里,香气扑鼻,男人们趁着香得喝上一杯散白酒,女人孩子借着香能多吃上一个馒头,老人们闻着香会由衷感慨:这日子多好,熬菜馒头能管饱。 不方便也好解释。那会儿我们这里的农村没有饭馆,乡里也没有。最近的饭馆在县城,没人会为了下次饭馆专门跑趟县城。要是有,那就是在村里捅了天大的篓子,村民们会把你归到好吃懒做那类人群,人人说你败家。 农村人在婚丧嫁娶时有酒席。此类聚会都在乡间操办,请个专门干这活计的土厨师,饭菜尽是整鱼整鸡大肘子之类,很解馋,却不精致。在村民们眼里,土厨做的饭菜不能和饭馆的相比较,其实当时县城饭馆和乡间酒席的差别,只在于一个盛菜用盘,一个用盆儿。 县城里有亲友的乡亲,是有机会进城参加红白宴席的。当他们兴致冲冲的进城后才发现,县城里的酒席也是请土厨来操办,而且场地还没有乡下宽敞,根本不是自己臆想着的下饭馆吃饭。失望的乡亲们,嘴里的菜没了味道,咽下去的酒少了滋味,回村后逢人便说,城里人的日子,也不咋地。 看到此处,大家会产生一个问题:庄户人家怎么能有如此强烈的对比,知晓饭馆和家办酒席的不同呢?他们不是没钱、不方便下饭馆吗? 这里就涉及到我的农村老家的一项地里面的收成:甜菜。 南方制糖用甘蔗,地处塞外坝上的老家用甜菜。我儿时的农村,家家户户种甜菜,一来甜菜樱子能喂猪,且猪吃了长膘;二来甜菜属于经济作物,县城有糖厂每年收甜菜。 每到糖厂收甜菜的时节,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便赶着骡子车驴车进城送甜菜,种得多的人家甚至会花钱雇上一辆拖拉机。一时间,冷清的县城沸腾起来,驴叫马鸣拖拉机突突,吵得街边的树上都没了鸟儿。 乡亲们送甜菜,是极其费时间的事情。早上凌晨二三点起床装车,四五点出发,六七点到达糖厂门前排队。八点钟糖厂一开门,穿着大衣在车上困觉的乡亲们赶紧揉揉眼,打起精神依次过秤算分量。 过秤是个体力活,也是脑力活。因为甜菜上沾有泥土,糖厂负责过秤的人员要进行"抛皮",也就是减重。那些脑子活络的、嘴甜的、有关系的、或者能放下脸面耍赖的,都可以少抛皮。 过秤处堪比辩论会和集市的综合现场,吵得闹的,哭得笑地嚷成一片。过秤的人员见惯了此等阵势,任你磨破嘴皮,我也有我的标准,虽然这个标准掺杂了太多人情世故,也从没有定式,可对于庄户人家来讲,这些过秤的人员,就是这一天的主宰,着实得罪不起。 不管怎么样,拉来的甜菜不可能再拉回去。几番折腾后,卸载了甜菜的乡亲们都喜滋滋地从糖厂出来,现钱是拿不到的,手里的收条折了几折揣进贴肉的衣兜、按了拉锁的裤衩。不怕味道不好闻,这可是一家人一年当中一项重要的收入,马虎不得。 送完甜菜的乡亲们,不着急回村,拉着空车在县城里四处寻摸。寻摸什么?饭馆。 县城里的饭馆不多,好一点的是招待所和对外的单位食堂。此种不在乡亲们的考虑范围内,一方面是太贵,另一方面是服务员的眼神太高傲,高傲到忘记了自己也是不久前从农村来的。 次一点的是私营的饭馆。限于县城的消费能力,这种饭馆也不多,并且空间均不大。此饭馆也不在大多数乡亲们的考虑范围,去晚了没地方,也懒得排队等待。 乡亲们最常去的,是路边临时搭建起的"饭馆"。这种饭馆,一个大帐篷或者几件木头搭起来的大棚,门口找块白板,用红色油漆写上"某某大饭店",就算开张了。此类饭馆是专门为这一个来月的送甜菜季营业的,过了时节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的经营者,一般是每年定时"生病"的食堂大师傅,县城周边乡村里的土厨和稍微会点厨艺的农民。 路边摊的饭馆,最懂农民。一来是为了生意需要,二来他们大多数也出身农民。首先是态度问题。不似有商铺的饭馆那般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路边饭馆招呼乡亲们的方式随意、温和。他们一般是两口子经营,男人做饭,女人招呼客人、上菜、算账。 只要你在一家路边饭馆门口稍作停留,眼尖嘴甜的老板娘立刻大声喊道:"这位大哥,快进屋,先喝口水歇一歇,想吃啥你就说,咱们家做菜,荤的素的都足料。"待到你找棵树拴好牲口进到棚子里,老板娘再忙也得给你倒杯加了糖的热茶,想洗脸自己去脸盆架子上洗一把,香皂和水都是准备好的。 点菜时也别不好意思。路边饭馆绝不会因为你点了一个菜鄙视你,也不会因为你慢慢盘算一顿饭的价钱催促你。甭管你点了几个菜,一碟子咸菜一碟子花生米均免费赠送,爱喝酒的,就这两小碟子能先喝它一杯。 庄户人家,舍得多点菜的不多,但是一定会多点几杯酒。说来奇怪,路边饭馆卖的酒,和大家平时喝的散酒一样,可在这里喝,就是比在家喝起来香。有些想得开的乡亲,喝完白酒还得来两杯啤酒,美其名曰:下下火。 其实,送甜菜有一个人够了,甜菜多的话,两个人也足以。可村民们,都把送甜菜看成了一个节日,不仅要叫上媳妇,还得带着孩子,老人能走动的,靠在畜力车上也得来。一家人集体出行,为的就是这顿饭。下饭馆是难得的事,路边摊的饭馆也是下饭馆,因为它开在城里。有时候,下饭馆时会遇到熟人:咦,这不是二大爷家小子结婚时雇的那个土厨吗?这小子,手艺真不赖。夸土厨手艺不错的人,一般都是前些日子在村子里贬他贬得最厉害的那个。当然,大家也有自己的解释:土厨做大锅饭,显露不出手艺。 有的家庭实在困难,主妇会坚持不和男人一起送甜菜,但是会让男人带上孩子。母亲永远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农村的母亲更是多了一份隐忍和宽容。她们让男人和孩子下一顿饭馆,是在困苦生活中作为家中主母的权力,人嘛,再难也得有点高兴事,哪怕仅仅是吃上一顿饭。 乡亲们在路边饭馆吃着喝着,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说着收成,攀着亲戚,往往是不一会几个人便凑成一桌。也好,本来一家点一两个菜,人凑多了菜也就多了,大家能吃得丰盛些,喝得尽兴些。若是遇到路边摊的老板是亲友的,没得说,一盘子凉拌下水免费赠送,打酒的时候换大杯不加钱。 乡亲们下饭馆极费时间,很多人从中午喝到下午才会晃悠悠地赶着车离去。大家伙也不妨碍老板做生意,一看来了人没地方,先前吃得人会主动让出座位,一个人或几个人端着盘碗,搬几个凳子到外面吃喝,烈烈的酒、香香的菜、浓浓的乡情,无惧塞外坝上已经寒冷的深秋。 庄户人家下饭馆,菜少酒多,必点主食。主食只几种:米饭、炒莜面、肉饼,其中肉饼的销量最大。菜里面的肉,是下酒的佐料,肉饼里的肉,才是幸福感的源泉。无论男女老少,咬一口烫舌头的肉饼,看着肥油从饼中滋滋冒出,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吃完肉饼,来碗免费的蛋汤、小米粥填填缝,那叫一个舒坦。 临走时,女人没跟着来的家庭,男人也要给她带几张肉饼,回到家肉饼早已凉透,热一热吃也没有现做现吃的美味。女人们会嗔怪男人:"买它闹啥?这肉饼我也能做,瞎花钱。"男人不屑一顾地说着:"你做的那肉饼能有饭馆味儿?快吃吧。"女人自是不舍得一人吃完,分给眼巴巴的孩子几张,自己尝个味道便心满意足。 现如今,农村老家已经很少有人种植甜菜,县城的糖厂经营正规公平,不仅抛皮少,还给大家现金结算。无奈的是,当年的男人女人已经年迈,当年的孩子早已离开农村。送甜菜不用排队,送完甜菜的人急匆匆地离去,繁华的县城里饭馆林立,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真正喝酒的地方。 亦或,是我们再也没有心情,缓缓地坐下来喝上一杯酒了。 原创不易,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