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散步,有人送儿子一个知了猴。他背了手后退两步,惊喜又畏惧地盯着小东西看,连谢谢都忘了说。 这是知了猴,蝉的幼虫。我说,拿着。 他说,我知道,书上有——我不拿!你看它的腿…… 知了猴正仰躺在我手心,手舞足蹈挣扎着试图翻身,身上干了的泥和壳一起,都是一色的黄褐,六条腿像干枯的刺,连同直愣愣瞪着的眼,是有几分丑陋。 因为这小东西,散步变得欢悦起来。 傍晚的洛河岸边,散步的人络绎不绝,那些大树跟前,有人在低头寻找。是呢,天色开始变暗,知了猴们都开始出土了。母子俩也围着几棵树找,没收获,就去路灯下蹲着,看小东西挣扎、翻身,然后快速逃开。 这东西,几十年没抓过了。 小时候,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村里树多,晚上总会有男孩们打着手电筒,等着把它们截获在上爬的树干上。女孩子不能,怕黑,怕大人骂,也抢不到手电筒。女孩有女孩的方法,那就是,白天按洞抠蝉。那时候少有人吃,玩的多,他们抓多少也不羡慕,反正我们白天也能用木棍抠出几个来。 学校西边,我家屋后向东,有一小片树园子,刺槐榆树楝树都有,平日里栓牛卧鸡,没草可生。雨后,地皮将干,树下一个个小洞洞像睁开的小眼睛,吸引着我们。剜知了猴是有技巧的,如果洞口圆而开阔,旁边的树上有蝉蜕,那这洞十有八九空的。如果洞口不够圆不够大,基本上都躲着一个蠢蠢欲动的家伙——今晚就要露面了。 这里不单有知了猴,也有屎壳郎。男孩子拿水灌洞,等着气急败坏的屎壳郎钻出来,倘若遇见威风凛凛的独角仙,那可是大惊喜。榆树杨树上还会有天牛,椿树上好多花灯娘儿(好像学名椿象,有人叫花蹦蹦)。男孩子喜欢抓天牛,它黑色翅壳上均匀洒着白点,晃着分节的长辫子,耀武扬威。谁若掐断它的长辫子,有水流出来,就会说,要下雨了。天牛的牙齿锋利有力,咬一下小手会流血,那也不扔,掰去一边的牙,细线栓了牵着玩。 女孩子喜欢花灯娘儿,它有殷红的翅膀,和黄、灰二色条纹的胖肚子。不动的时候伏在树上,有灰色带黑点的外翅的伪装,与树干十分相近。它若张开翅膀,那便像一朵倏然开放的小花,夺目的美。它的内翅像石榴花的花瓣,纯净热烈又柔软的红。这让我们着迷:有一件这样的纱衣,穿起来会不会像仙女一样呢?美丽使我们忽略了它的臭味,一蹦老高又怎样?没有蝴蝶一样善飞的翅膀,它还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 剜知了猴需要费些力。地硬,木棍剜洞力量有限,加上屡屡判断失误,劳而无获的时候多。偶尔也有丰收的时候,七八个知了猴带着泥拿回去,除了要防着来抢的鸡,并不知该怎么处置它们。它们应该算不得足月产,没有树上抓的那些精神,呆呆的,笨拙地动动腿脚,爬不出我的盒子。 有一次,我把几个知了猴放进立柜抽屉里,夜里咯吱咯吱响得像老鼠咬木头,心焦,又舍不得扔,爬起来抽开一道缝任它们行动。第二天一看,两个死在抽屉里,几个在墙上、浮棚上脱出了壳。一只挂在立柜壁上的,正从发白的背上裂出一条缝,一点点撑破,钻出。我仰着头看,忘了去上学。 我讲这些的时候,儿子并没有我期望的那样兴致盎然,于是便生出些许小感慨:离开了土地的这一代人,大概再也不知道乡野的快乐了。 到家,儿子指定将知了猴放在发财树的盆子里,因为那里有个邻居:一只从山腰捡来的大蜗牛。看着它爬上枝头,排了照片,去睡觉。一点半醒来,记起知了猴还在,睡眼朦胧跑客厅去看。它已完成蜕变,静静地勾挂在蝉蜕上,长出来许多的身子,遮住了那个大大的伤口。 它是一只真正的蝉了。 我错过了它蜷曲着身子挣扎出来的样子,错过了它把嫩白卷曲的翅膀伸展开来。它那翅膀已经有了一点硬度,透明,脉络和翅根处留着淡淡绿色。身子和腿,是差不多半透明的白,微微泛黄。只有两只眼睛,黑亮闪着光芒。 子夜的灯光,将绿叶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和紫灰色浅淡若无的壁布几近相同。这新生的蝉儿,就那样玉雕一般静处其间,却分明有一种力量,仿佛须臾间便要振翅而去。 七年的隐忍,自我爆裂和褪去皮肤的痛苦,是为了这一刻的美丽?为了可以放声高歌的几十天? 第二天一大早,儿子跑出来看,它向前移过几步,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儿子懊丧道:没看见怎么出来的——就那么一个小口吗? 中午推门进屋,儿子跑过来拉我:快呀妈!飞了!就刚才,叫了一声就飞电视柜下面了!我跪下,俯身捉它出来。这半天,它已经是一只结实的大蝉了。它全身是闪亮的黑色,坚硬有力,在我手中极快地振着翅膀,翅根竟是荧光般的蓝紫色!它吱哇叫一声,沙哑涩滞,全不像树上蝉儿那样嘹亮和悠扬。 儿子不容我细看,推我去阳台放生。我问,你确定?确定!然后,两个人看着蝉消失在空中,都不说话。 那个发财树下的邻居还在沉睡,不知道它梦里有没有回到草木乱石中去…… 作者简介:王苏兰,网名兰兮,医生,文字散见于《牡丹》《中国民族报》《北海日报》《洛阳日报》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