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散文）

　　◎童小汐
　　十三岁那年，我因抑郁症而无法继续上学，只能休学在家。半年后爸爸通过亲戚的亲戚找到一位老师，他不希望我就这样在厌世中无所事是而荒废了。现在想想爸爸当时带我去找老师的目的，是希望这位老师能把我的病治好，至于拜先生为师学习只是万般无奈的一个借口。
　　那天，我和爸爸来到青海，拐弯抹角地找到老师住的地方，是一个偏远而荒凉的村落。爸爸 按址寻找，也只能找到这里，要见老师本人，还得通过打听。于是爸爸看村口有一个藏族妇女正在捡粪饼，我初来乍到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非常好奇。爸爸凑过去小心翼翼问她：＂有一位先生不晓得住在哪里？＂没想到藏族妇女回首朝旁边一指：＂就是那边！第三个房子！＂
　　喔！以为很难找，没想到很简单嘛！
　　没想到的是，先生住的是低矮老旧的平房，竟然看到有几处纱窗都破了，客厅家具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当时我几乎傻了眼，心里嘀咕着，我怎么可以住这么破烂的地方？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嘴巴撇得高高的，先生好像能透过我的瞳孔看穿我的心思，他尴尬地一笑说：＂就等你来打扫了，打扫干净了住在这里也不错。＂这是我和先生结缘的开始，因为爸爸发现我见到他之后，性情大变，说笑自如，与来之前的我判若两人，我的抑郁竟然出奇地好了。
　　除了学习书法和美术、音乐，先生还让我学习写作，诗词和小说、散文，当时要求很严，每天的时间挤得满满，根本没有时间偷懒。几乎一周就要写好四五篇作品，然后交给先生，请他批改指教，先生每一次就像改小学生作文般，逐一用红笔帮我批改，加注许多意见和评语，每篇还标上甲上、甲、乙上的等第。
　　坐在客厅简单地攀谈几句，几句话竟然把我惹得哈哈大笑，连我爸爸都奇怪地瞧着我，颇不理解为何我来到这里竟然活泼开朗起来。拜师礼毕，先生为我开出了三个要求：第一，绝不能因为同情你是女孩而不严格管教。第二，不准比他早上床睡觉。第三，不准在他面前没大没小。第四，不准单独出外，公共场合，不准离开他的视线。除了第三条我后来没做到，其它我都做到了，尤其第四条，后来变成了公共场合他不需离开我的视线，因为我担心有一天被单独的抛弃在人生路上。
　　有一次他趁我还没起床，抹着黑就悄悄走了，我哭得柔肠寸断。从那以后，三年来我一直形影不离，不管先生去演讲、去参加会、去评审等等，我一定随在身边。
　　每天早上八点半，我为他量血压，写上纪录，然后让他服降压药，这个习惯不论在哪里，两年从未间断过。有一次我和卓玛阿姨从市区购物回来，已经晚上了，我进门发现房间灯光没亮，于是一路找进门，在书房床旁的地板上找到了他，他已经晕倒在地，竟然睡着了。急忙请央金大叔开车连夜送去医院，医生说血压太高了，急忙服药降压，然后就换了以前的降压药——他也不怎么服用。医生对我说：＂每天量血压，一旦高了就不要吸烟，不要饮酒。＂所以，他能不能吸烟喝酒，都要看血压记录的＂晴雨表＂，他的烟和酒都是我亲自保管的。
　　先生若有事出门，殷殷交代才离开，离开之后，不是卓玛阿姨来陪伴我，就是卓玛阿姨的女儿索兰卓玛来给我作伴。
　　第二年先生教我麻衣相学和易、玄学知识，我好奇心作怪，首先请他为我批八字，批的流年写着＂文学堪夸＂、＂为人聪明诗书必成＂，都是一些好听话。今年就因为先生血压高，令我每天担心，忍不住凭借所学，偷偷问了他的出生年月日时，又拿出他的卜器，精精细细为他批八字，命书只批到七十三岁，七十三岁下方圆圈圈一个＂劫＂字，此后就没有了。我虎着脸拿给先生看，先生微微一笑，什么话都没说。师姐对我说：＂先生已超出你能预卜能力范围。＂于是我也不担心了，心下释然。
　　第二天吃饭间，我又想起，就问先生：＂我批得不对是吗？这么说来，我学业不精了哦！＂先生笑道：＂你批得很对呀，我很高兴，你竟然学得这么好。＂我立刻担心起来，于是放下筷子，饭都没心思吃了。先生见状，摇头道：＂你担心我七十三岁会死吗？＂我撇着嘴点点头，先生笑道：＂你应该看看刘伯温的《郁离子》，不是每卜都灵，不要太相信这些，我教你不是真的为人去卜卦，而是让你从学术上有所获。＂我记得真切，于是去翻《郁离子》。
　　其实明代的刘基在他的著作《郁离子》中，就已经对此一＂迷信＂现象，提出了反对意见：＂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用来算命的蓍和龟，都不过是物品而已，人的灵性远胜过这些物品，遇到困惑时，为什么不问自己的意见，反而要听信这些物品呢？
　　＂既然不准，不听，学它何用？＂我仍然有点不服，问他道。
　　＂那你还没学如何借命和补缺，比如你批我八字七十三岁大劫，准不准呢？我认为非常准，但要说不准那一点也不准，因为我可以通过补缺来化解此劫，如果七十三岁我没死，那不是不准了吗？学海无涯，你不要一知半解就给人相命，本来严肃的学术，在你手里变成游戏了，如果那样，你还不如不学，学了当然没用。＂
　　先生接着说：＂当你彷徨、迷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时，应该多听取自己的心声，不能一味地依赖算命，我想算命的确会有某方面的心理抚慰作用，但是算命结果也不见得就是准确的，何况算命者不是你本人，不会知道你真正需要、想要的是什么。＂
　　我心想：＂是哦！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不用算命我也知道，可是有些人明明会算，却假装不知道。＂于是又忍不住翻他一个白眼。
　　先生说，有些人喜欢算命、求神，有时被所算的＂命运＂驱转而不自知，屈从于命理所言而应证其实！
　　明末清初有个名叫袁黄的人士，他一生中，举凡考试名次、补廪、出贡等，都跟一位孔姓算命先生所推算的完全符合，因此让他更为相信，人生进退祸福都是命中注定，不需多求。直到一日，他遇见金陵栖霞山云谷禅师，听闻禅师阐述的行善积德、改造命运之道，蓦然觉醒，原来＂命由我造，福由己求＂，因而自号＂了凡＂，开始行善、造福……自创命运，并且留下一部裨益世道人心的＂了凡四训＂。
　　我们在面对考试、换工作、求婚姻……等人生关键时刻，都希望能有好的结果。但如果不用功，考试时神明可能很难帮上忙；如果不认真打拼，神明也无法协助你在职场上一帆风顺；至于婚姻，应该是夫妻同心经营，才能够维持幸福长久。
　　有一款算前世的网络游戏，却让我觉得非常有趣，那时候还未接触过易学和玄学，权当自己安慰自己，因为第一年天天挨打，心里没少委屈和怨恨，所以特别喜欢玩这一款游戏。
　　听起来，用名字就可以知道你的前世，当然是相当荒唐，但把家人与朋友的名字输入电脑，就可以知道他或她的前世是做什么的，往往可以让人大乐。那个程式，前世的选项其实不多，总共只有书生、佳人、诗人、丞相、皇帝、名妓、老鸨、将军、土匪等九个结果，即使是在古代社会，也没能将所有的身分、职业全包括在内，但也因为选项有限，得出的结果反而有趣。
　　像我经常被先生用戒尺＂虐待＂的弟子，算出的结果，我是＂佳人＂，先生是＂丞相＂。因此卓玛阿姨开我玩笑：＂难怪嘛，人家是丞相，你不过是民间的一个小丫头子，他不欺负你欺负谁呢？＂
　　心中颇不服，又把先生和我的名字输入，算出的结果感觉上与我们的状况颇为类似，心里还真有点相信了。唯有先生脾气暴躁又天天打我，算出我多半是诗人、佳人，唯独先生是＂土匪＂，让我大笑：＂真的很像喔！哼，每天都打我。＂
　　更好笑的是卓玛阿姨把她和央金大叔、索兰卓玛的名字输入，选项圈定后，算出来发现，家里人前世不是土匪就是老鸨、将军，没一个好惹的，她忍不住感叹：＂这是什么跟什么啊！一点都不准！＂
　　好友曲珍和依兰，对前途一片茫然，于是央我看看命理，指点迷津。我据五行四柱来推她八字，算出曲珍命运还可以，尤其婚后有福，曲珍高兴得合不拢嘴。依兰也是个富贵命，不用辛苦也能过上好日子。
　　依兰说：＂只能参考你指示的大方向，但不要能信，像你说的，将来我老公‘富可敌国’，我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虽然我男朋友还挺会赚钱的，但永远都不可能赚到那么的钱吧。＂
　　一旁的曲珍听到后说：＂小汐是说你老公的精神层次很‘富裕’吧，说真的，你老公挺知足常乐的，对吧！＂依兰羞得低头，一边笑说：＂别说老公老公的，我还没结婚，八字不见一撇，怎么能算准？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曲珍接着说：＂小汐说将来我老公会一路‘发’到六十岁呢！＂依兰笑说：＂对呀！无所事是，一路‘打发’时间到六十岁呀！＂曲珍被泼了一盆冰水，连连发出娇嗔！依兰接着说：＂也没错呀！就是有钱、有闲，没什么挫折，才会一路打发时间到六十岁呀！＂曲珍听了，再度转忧为喜！
　　依兰问我：＂看你读易经，那么深奥的内容，你怎么读的懂？＂我告诉她我也读不懂，不是有先生教我吗？
　　＂易经真的能预测吉凶？＂依兰不减好奇。
　　我肯定地点点头：＂除非真正掌握它的知识，就能够活学活用。＂
　　＂你家先生是宅男吗？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没事可做吗？＂曲珍插话问我。
　　我笑笑说：＂潜龙勿用喔！还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吗？＂
　　＂啥潜龙勿用，这个是啥意思呢？能干啥？＂依兰笑着问我。
　　我被她逗笑了，望着她说：＂你还知道‘潜龙勿用’四个字，不简单呢。什么叫能干啥，它不能干什么，这只是乾卦的初爻，意思就是象征阳刚之气的积聚，就好像潜伏的龙，暂且不要有太大的作为。＂
　　我进一步给她讲解，我说《乾卦·初九》的爻辞，是以龙来说解的，龙是一种极具灵性且象征纯阳的神秘动物，据说可以潜伏于深渊、行走于陆地、遨翔于天际，有句话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说明龙的来去无踪、变幻莫测。
　　初九为乾卦的第一爻，若配合天地运行之气来看，恰是阳气初发之时，爻辞说＂潜龙勿用＂，是为什么呢？孔子说：＂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
　　＂我听懂了，小汐的意思是，如果给我算上一卦，如果卦是‘潜龙勿用’的话，就是让我呆在家里，啥也不要干，等待机会。＂曲珍突然高兴地说道，眸子里尽是光亮。
　　＂切！你和我也能算‘龙’吗？互助县的两只小狗狗还差不多。＂依兰撇嘴说。
　　＂哈哈，不是那样说，卦对任何人都一样，如果是这一卦，可以用在任何事上根据各自的情况来解释的。单从这四个字的意思来看，龙就好比君子的德行，若世局正乱，君子才出现但未成气候，不如稍安勿躁，潜伏沉淀以静待时机，就像我家先生。＂我对依兰说。依兰掩口与曲珍相视一笑。
　　＂你家先生，不会是你将来的老公吧？＂曲珍问着，哈哈大笑。我转身不理她。
　　＂你小心点呀，喜欢你先生，追求你先生的人很多，有许多条件都非常好，你不会没看出来吧？＂依兰搬过我的肩膀说。
　　＂你们两个是俗人哦！三句话不离老公，还以为你们真心请教呢！哼。＂我翻着白眼说，脸颊早就红透了。
　　＂是真心请教呀！小汐，你说潜龙就像你家先生，有啥根据？＂依兰敛笑问道。
　　＂乾卦象征生生不息的刚健精神，但在第一爻中，却不是立即要求人不顾一切的勇往直前，而是劝诫有德性的君子，在时局尚未明朗之前，不妨学习隐现莫测的龙，暂时隐藏，静候适当时机再一展长才。就像现在，别看他每天在家里闲坐，可时机一到，他便会大显身手哦！＂我对她们说。
　　其实龙在中国古代神话与故事中，是一个神祕而令人敬畏的对象，传说龙头生角、须、身长，有鳞、爪。东汉文字学家许慎《说文解字》曰：＂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另外，在先秦古籍《山海经》中记载古代君王与龙的关系，因而龙后来作为皇权的象征。由于中国人对龙感到特别亲切，后来衍生出不少与龙有关的成语与歇后语，如＂乘龙快婿＂、＂海龙王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乾卦第一爻的爻辞＂潜龙勿用＂，除了孔子的说解外，后来引申为＂比喻贤才遭埋没，不受重用＂，许多文人若遭到贬谪、诬陷，往往也会引龙的隐居蛰伏以安慰鼓励自己。唐人刘禹锡在《陋室铭》一文中，开门见山就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藉由短短十六个字，道出自己静候时机一展抱负的雄心。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笑闹着互相抬杠，互掰歪理，俨然百家争鸣，最后得到一个结论：同一件事，有很多种的解释角度，没有一位算命者是百发百中的，态度，最终才是决定我们高度的重要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