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时节,我回到别了三十余年距离数万里的故乡,虽已然入春,却仍需冒了严寒和时时飘落的雨雪。 因为返程定于下午时分,行之不久,天气又隐晦了,中途天色便黯淡了,顺着车窗向外望处,虽然许多高高低低的楼层在灯光的映照下远近横斜罗列着,却鲜有年味的气息,却完全笼罩在似乎与平时并无二至的安静中了。 车子一路颠簸,乘客大抵逐渐收敛了言语,先前的躁动竟然被几声呼噜取代,只是偶尔在空气中夹杂的烟雾似乎显得格外压抑了。 回到家乡,已是深夜,四处悄无声息的阴冷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听不见了。直到第二日清晨,拉开窗帘,迎着带着薄雾的光线远近的风景才不甚清晰的呈现眼角。穿着厚厚的棉衣行走间,踏着行走过无数次朝思暮想的土地,似乎全然没有了记忆的模样,路边被连成一片的房舍紧紧占据,没有一丝空隙,眼前再别无他物了,眼前的各色面孔除了家乡方言外,其他一切都全然陌生着,甚至连偶然遇到的熟悉的人们也十分生分了;而马路被各种车辆密密拥堵,行走起来格外艰难了,于是车辆喇叭此起彼伏,甚至不乏骂声了。但却突然被人呼唤,差异间,竟然在一处车窗伸出一个肥硕的脑袋,好在他与记忆的容貌并两样,我便很快叫出他金水的名字。我曾经与他多年同校学业,只是比他高出两届,却与我一样都长期保持着传说的角色,唯一的不同,我是公认的乖学生,他以调皮见长。但他的今日,似乎格外通达了,不但他光鲜的外表,就连语气也格外阔绰,极像成功人士了。相较而言,我却显得尤其落魄,因而心中不免伤感失落,我们本就只有空乏的客套寒暄就尤其苍白无力,他也便收了兴致,豪情万丈的告诉我现在在做着石材的生意,村里的税收全凭他支撑,并逐步与县里某个重要人物格外熟识,如果有什么需要,他皆可悉数解决,并再三言明,如果有事不联系他就是把他当外人,就和我急。我越发察觉自己的卑微,无法支应了,好在路已通达,他似乎也觉得无趣,便留下名片离开了。我本想立即丢弃名片,又顾及他察觉,就暂时放入口袋。待至去一个去处急需办理一些事宜,却始终等不到车时,竟然想到他,翻看口袋他的名片还在,拨通电话先是听到麻将声音,然后才有他不耐烦的牛气冲天的声音,快说,我很忙。从手机铃声听出他手头并未停下,还有人催促的声音。我顿觉尴尬万分,却还是硬着头皮诉说了难处,他却用无奈的口吻很巧妙的回绝了,没有半天思索,却仿佛让我有种打扰他成就大业的愧疚。挂完电话,我苦笑着将他的名片撕成碎片,扬在风中飞散了…… 我出门办事,正好看到许多被山体滑坡毁掉的山林和田地,印象中那儿都是一片葱茏秀色,而今全被碎石垃圾覆盖埋葬,完全荒废了。最离奇的是一处曾经颇为雄伟壮观的高大奇石凭空消失于眼角,以为是泥石流的缘故,同车中却有人主动热情道出原委,一切都是一个福建商人滥采山石制作石材的结果,很多人便很是诧然,询问为何无人管束。引出话题者便更加愤怒,说一个金水的无赖夹在里面,你不生张,还给个几百,声张了就找茬,可能半夜被人扔石头砸窗户惊醒,或者有人往门上泼粪,并且他还声言有枪,现在山中劳动力为了养家糊口大多成年外出,没人有心思陪着他取闹。于是,车中只剩下诅咒和沉默。 但一日却接到一个陌生女子的电话,说她是金水的老婆,金水因为私自买卖枪支被抓走了,让交几万罚金,所以四处借钱。我一阵莫名其妙,感觉桥段远甚于周星驰电影的无厘头和《等待戈多》似的荒诞。却天生不善言辞,就实言相告我的窘迫,她却极为质疑,说金水已经询问过我一直学业极佳,且长年在外打拼,应该不会差了。 我有种收到侮辱般的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就说,我如果真如金水想象的那般通达,也不至如如同乞丐装返乡。她却说,这个金水早和她说了,越通达越低调。我只好用金水口中的那些朋友推脱,却说不愿意麻烦别人。但知道我真的如此不济时,语气立即毫无热情,反而冰冷了,末了还不忘撂下一句,混成这样,上学有什么用?还好意思回家,还不如这些家里人哩。然后粗鲁的挂断电话,再没下文。 可是与金水的不多的交际却始终萦绕脑海,挥之不去,更像一把尖刀,扎的我的心尖生疼。我很快便决计离开家乡了,离开家乡时正逢清晨,经过一处曾经的宽广小河时却见昔日碧波潺潺,长年不绝,鱼虾丰盛的小河竟然早已干涸,露出狭窄局促的河床,河边再无绿树碧草野花,只有很多刚见雏形的徽式建筑乱糟糟的暴露在赤裸裸的土地上。忍不住好奇时,却有知晓底细的人说有人在银行认识人就乱贷款走关系想盖房子牟利,结果动静太大,上面查起来,人跑路了,留下一片烂尾楼。见我们目瞪口呆,他继续补充,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家乡不比以前,不说别的,你们看现在过年还有一点年味吗?人也变了,看起来一个个牛气哄哄,实际整天开豪车的债务缠身,整天吹牛有关系认识人的却只是一厢情愿着自我感觉良好的意淫。远的不说,就说最近动静闹的这么大的金水,马上都五十好几的人了,却还幼稚的像个孩子,整天虚荣心极强,四处吹嘘炫耀,让人叫金总,今天认识这个,明天认识那个,这次老底全抖出来,才发现就是一个笑话…… 车上人开始各抒己见,并时时哄笑,而我却在不觉见沉沉睡着了。醒来时,车子依然行驶在路上,却格外安静了。我四处张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风景,不尽万分酸楚,却无端想起执意出走时母亲问何时再回家乡时,一句简单的不知道作为回应的情形…… 我真的不知道何时再回家乡,虽然那里是我的根,但我似乎全然成为一个局外人,就如同家乡今日的变迁与我全然无关,我依然要四处漂泊辗转一样。心情却被更大的失落包裹的严严实实,呈现出无尽的失落和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