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炮炸手，鲜血淋漓木根根连载11

　　醒来后，首先摸摸枕头底下的压岁钱，把新绿皮二毛钱小心翼翼装入口袋，守护着个人的＂私有财产＂，是何等的骄傲啊！我还要在新手绢上摸来摸去，感觉那新气、柔软给触觉与心灵带来的愉悦。看看后背上的两个蒜辫辫，来回甩两下有着无比的自豪，憧憬着去每一家拜年的美好，想象着穿上新衣服的那股神气……
　　可是，大年初一的运气却没有除夕那么好，一度让全家人很是沮丧。原因是父亲的＂开门炮＂直到第三次才响出了双响。第一次是死捻子；第二次一声闷响后便不再吭声；第三次才在我们的焦虑与期盼中艰涩地响完了两响。十分注重喜气的母亲，怎样按捺不住这种不祥的预兆。明明是供销社买来的一样样的炮，明明也是往锅脖子上焙了一晚上，为何接连两个死气沉沉、半声不吭？母亲自然又是嫌父亲没选个好炮，谩骂几句，父亲又不服气顶挡几声。一家人过年的高兴气氛在遭遇哑炮后已减损了一大半。
　　大年初一历来是庄严而神圣的。人们连说话都必须客客气气，＂如理如法＂。比如早上起床时不能说＂起＂字，只能说＂穿＂，否则一说＂起＂，虱子、跳蚤等会闻声而起，纷至沓来，会在这一年来吃人肉喝人血；在太阳没出山之前，是绝对不能拉抽屉开柜子的。一旦在这个时辰开了柜子，＂旮旯家＂——老鼠便会成群结队地在新年里光顾家里，吃粮食，倒土土，胡乱折腾，影响人们的生存。为了讨个吉利，杯子摔在地下破了，要说＂捣响了＂；扁食煮烂了要说＂挣了＂；饭前炮不响了要说＂平安无事＂。尽管早晨放炮时，站在窗前的母亲没少念叨——＂悄悄富贵＂、＂一炮打响＂、＂满年通顺＂，可还是没压住她心头的不快……
　　＂开门炮＂事件对我们孩子来说，是不会影响什么的，等扁食端上桌来，我们照样吃得很欢喜。＂梳洗打扮＂后，就去全村串门，哪里红火去哪里。——小孩子们是最忙的，不仅要到全村每家每户跑一遍，挣纸烟、挣＂拐拐＂（白面蒸得有造形的小面食），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两块糖、一毛钱；还要和小伙伴们进行比较＂文明＂游戏，坐在窑里围成了一圈圈打牌玩棋；还要和大人一块去沟里去拜佛拜神仙，每一项都是让人上心的。
　　孩子们叼着烟（今天是允许的），放着炮是何等的威武。一进人家的院子，首先是低头看地上有没有没响的或掉落的鞭炮，抢的＂拾摸＂一番，然后才挨挨挤挤地涌入人家的门，酸眉醋眼地把＂挣＂下的东西装入口袋。我们把捡来的炮分两种，一种有捻子的是珍品，舍不得放，装在一个口袋里；一种是没捻子的，装在另一口袋里。————这没捻子的也是好玩的。我们常常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把鞭炮拦腰折断，围成个小圆圈，然后在一个折断的鞭炮上一点火，火药就＂哧哧哧＂地直冲对面，于是对面也＂哧哧哧＂冲过来，霎时，整个圆圈都＂哧＂成一团，火光四溅，一片火海。这种游戏我们叫＂老婆打老汉＂，是秘密进行的，大人知道了要往死里打的，害怕把眼吹瞎了。
　　＂开门炮＂不响似乎真的成了不祥之兆，接下来的＂炸手＂事件就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大年初一的每顿饭之前要放炮的，这和村里人们过喜庆事宴一样。开饭之前放炮显示着隆重与红火。中午吃饭时，父亲打发皮则去放炮，我和芯则跟着出去看。皮则拿来双响炮，小心翼翼地放到院子里，然后圪蹴下斜着身子，颤颤巍巍地把吹了吹的红红的烟头接近捻子，那种紧张不亚于立夏时看村里人杀猪时的心情。皮则头歪在一边，两眼斜觑着，仿佛干着一件恐惧而神圣、新鲜而又重大的事情似的。前两次，皮则的烟头还没触到捻子便退了回来；直到第三次皮则才在＂三股作气＂中完成了点火动作，敏捷地躲了开来。顿时捻子＂哧————＂起来，接着是一声巨大的闷响，那炮便重重地甩在了墙角，根本没有腾空而起，炸了半截留了半截。我们知道，炮有慢捻子的，像人有慢性子一样，得等一会才能去捡，否则这哑炮一旦发威会炸伤人的。
　　感觉等得差不多了，我跑过去，想撕开半截子炮看究竟是不是＂噎＂捻了。说来该倒霉，这炮好像是专等我似的，我的手刚一抓起，便一声巨响，这一声没有响在空中，却完全响在了我的手里。顿时我的右手掌被炸得血肉模糊，黑黑的炸药和着直流的鲜血笼罩了整个手掌，成了一个真正的 ＂黑手党＂。起初炸蒙了，根本不觉得疼痛，我还和甩东西一样甩了两下。这时，皮则着急地大喊：＂花花的手炸了！花花的手炸了！＂
　　家里人一窝蜂似的跑出来，把我围了起来。母亲端着我淌血的手，心痛地不知怎么办，一股劲地骂着皮则。他们几个都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大眼瞅着小眼，不知所措。根根过来看着我的手，咧着嘴，流露出一种异样表情。父亲随后赶出来，大声叫道：＂还不快去找金花？还等逑甚则了！＂母亲这才恍然大悟，端着我的手，急急忙忙地往出走。
　　这时，手掌的疼痛才表现出来，和着心跳，像针一样一针一针地扎着我，痛得我呲牙咧嘴，嘶嘶直叫。我没哭——直到叫金花的医生用酒精清洗黑乎乎的伤口时，才没忍住哭了起来。要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最忌讳的便是淘气与哭声。要不是遇上这事，母亲是绝不允许她的孩子哭泣的。倘在以往，如果谁哭了，母亲一定过来，大吼一声：＂抿住！＂接着我们便会急得咕咕地憋到肚子里，抽泣着，最后打着噎，消失于无声。今天母亲却把我抱在怀里，任我大声叫喊也不制止一句。只是用粗糙、皴裂的双手把我搂在怀里，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用母爱特有的温暖与气味又一次呵护着我。＂棘心夭夭，母氏劬（qú）劳＂，多年以后，我见到这句话时，深深地体会到了母亲那时的心情。
　　包扎完了，我的右手缚上了厚厚的纱布，而且还用一块木板子架到了胸前，让这只手在相对固定的环境下恢复它的原形。虽说只绑住了一只胳膊，却绑住了我的大部分自由，而且还得不时地招呼它小心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