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做个侦探，研究两起杀人案。 熟悉三国的朋友都知道，孙坚的两个儿子，孙策和孙翊，在短短四年内先后丧命，而官方通报的凶手，总透着一股说不清的诡异劲。 孙策之死 吴书记载孙策被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所杀，对他的死亡，老曹的军师郭嘉还不失时机奉上了一个著名预言。 《郭嘉传》：孙策转斗千里，尽有江东，闻太祖与袁绍相持於官渡，将渡江北袭许。众闻皆惧，嘉料之曰：＂策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於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於匹夫之手。＂策临江未济，果为许贡客所杀。 老曹和袁绍在官渡对峙的时候，听说孙策准备偷袭许昌，大家都很惊慌。郭嘉分析说：＂孙策勇猛但不够谨慎，一定会死于刺客之手。＂ 果然没多久，就传来了孙策被刺客暗杀的消息。 这个事其实不值一驳，从江东打许昌，只有两条路。一是走荆州，二则走徐州。 荆州在刘表手里，作为杀死孙坚的主谋，两家不共戴天，刘表会借路吗？就算他肯借孙策也不敢走吧。 那么孙策准备偷袭徐州？也不实际。 200年1月衣带诏事发，老曹发现大耳朵居然和袁绍合谋，于是立刻发兵攻打刘备。虽然大耳朵这时还很弱，不堪一击，但还是拖了老曹好几个月。 《曹操传》：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谋泄，皆伏诛。公将自东征备...破之，生禽其将夏侯博。备走奔绍，获其妻子。备将关羽屯下邳，复进攻之，羽降。昌豨叛为备，又攻破之...夏四月，公北救延。 打完刘备打关羽，打完关羽还有昌豨，老曹忙活到4月，才收拾完徐州，率主力北上迎击袁绍。 如果孙策在4月之前计划出兵，那他就不是偷袭许都，而是偷袭大耳朵。或者找老曹决战，因为4月之前老曹还没走。 孙策啥时候死的呢？就是4月。也就是说，想满足上述所说，孙策的4月会很忙。 一是需要及时探知老曹主力动向；二则发布动员令，筹集大军；三则还得抽空出去溜达一圈，好让刺客下手。 孙策八只爪子也忙不过来，古代信息传递速度就决定了，他不可能及时了解到老曹动向。 但关键不在这里，关键是凶手许贡。 《江表传》：初，吴郡太守许贡上表於汉帝曰：＂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还京邑。若被诏不得不还，若放於外必作世患。＂策候吏得贡表，以示策。策请贡相见，以责让贡。贡辞无表，策即令武士绞杀之。 《江表传》称，吴郡太守给汉献帝上书，孙策太厉害不能放他在外面，早点召回京都为妙。 这封信最后落到了孙策手里，孙策找许贡对质，许贡无言以对，然后卒。 问题就出在这里，许贡根本不可能跟孙策见过面。 《朱治传》：治从钱唐欲进到吴，吴郡太守许贡拒之於由拳，治与战，大破之。贡南就山贼严白虎，治遂入郡，领太守事。策既走刘繇，东定会稽。 早在195年，孙策刚刚起兵的时候，就派朱治先去接收吴郡。因为吴郡是孙家老家，孙坚就是吴郡人，当时孙家人，包括吴太夫人和孙权都住在吴郡曲阿。 《朱治传》：而策家门尽在州下，治乃使人於曲阿迎太妃及权兄弟，所以供奉辅护，甚有恩纪。 朱治到了吴郡，却遇到了吴郡太守许贡的激烈反抗。俩人打了一架，许贡败逃，投靠了山贼严白虎，从此朱治就以太守名义执掌吴郡。 此时孙策还没开始攻击刘繇，一没名气二没实力，许贡能未卜先知还是夜观天象？再说了，当时孙策名义上还是袁术手下，无官无职，许贡凭啥让汉献帝把孙策召回去？又以什么名义？ 裴松之同志就在这里猛吐了一阵槽，许贡没道理举报孙策，更没那个可能。 许贡真有那个本事，就应该把孙策家人抓起来当肉票，也不用好好太守不做，沦落到投靠老严。放着一大家子人质不管，给汉献帝上什么书？ 许贡门客 更蹊跷的是，许贡门客。 许贡最晚死于197年之前，而孙策死于200年，也就是说，许贡门客替他复仇，足足潜伏了三年。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敢肯定的只有一点。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无论许贡还是他的门客，都值得大书特书，足以在史书上留下名字。 能让门客隐忍三年，矢志不渝，许贡的魅力没有99，也至少有98，而许贡门客的义气值必须破百。 可不管吴书吴历吴录还是江表传，统统懒得记这个门客的姓名。而纵观史书记载，许贡的人品，也丝毫配不上98魅力值。 许贡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本来是吴郡都尉，吴郡太守叫盛宪。盛宪身体不好，因病辞去了太守，而许贡刚一上任，就想干掉老上司。 《吴录》：许贡来领郡，岱将宪避难於许昭家，求救於陶谦。谦未即救，岱憔悴泣血，水浆不入口。谦感其忠壮，有申包胥之义，许为出军，以书与贡。 如果说盛宪这人很坏，许贡这么做不是不能理解。问题盛宪是个很有名的读书人，而且很得人心，所以立刻就有人替盛宪出头。 有个叫高岱的读书人站了出来，这个高岱也是盛宪老部下，曾经被盛宪举为孝廉。高岱把盛宪藏到了许昭家里，自己则亲赴徐州找陶谦帮忙。 为什么找陶谦？因为陶谦是丹杨人，在扬州很有名望。陶谦一开始不想管闲事，但耐不住高岱又是绝食又是泣血，最终答应给许贡写一封信。 高岱带着信回来，却发现自己母亲已经被许贡关进了大牢，高岱找到许贡，拿出陶谦的信，许贡这才放人。出门后高岱急忙带着家人乘船逃离，许贡果然派人来追，幸亏走错了路，高岱这才幸免。 许昭是谁呢？他是余杭的一个豪帅，也就是严白虎类似角色，地方性武装土豪。许昭为什么肯帮这个忙，因为盛宪也是他的老上司。 《吴录》：虎奔馀杭，投许昭於虏中。程普请击昭，策曰：＂许昭有义於旧君，有诚於故友，此丈夫之志也。＂乃舍之。 后来严白虎也跑去投奔许昭，程普请求攻击许昭，孙策拒绝了，理由是许昭这人不错。对朋友很诚信，对旧主君有义气。 《孙策传裴注》：臣松之案：许昭有义於旧君，谓济盛宪也，事见后注。有诚於故友，则受严白虎也。 裴松之解释说，所谓故友就是严白虎，旧君就是盛宪。 盛宪出点事，两个老部下冒着生命危险搭救，说明他人品挺好，尤其对部下很好。 都是部下，别人只想报答盛宪，唯独许贡要杀他，从这里你就能推断，许贡是好人还是坏人。 那么问题就来了，像许贡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忠心的门客？ 虽然吴书等都不载这个门客的名字，但好在天下有心人很多。唐朝一个叫许嵩的史学家，写了本《建康实录》，专门记载江东旧闻。 《建康实录》：（孙策）因出猎，马骏，去从骑远，为贡客许昭伏刺之，伤面。 因为同姓许，他对许贡门客刺杀孙策的故事，产生了很大兴趣。花了不少工夫调查，终于给他查到门客的名字，许昭。 许昭 许昭不是盛宪部下吗，怎么会替许贡报仇？难道有两个许昭，重名重姓？ 《孙坚传》：会稽妖贼许昌起於句章，自称阳明皇帝，与其子韶扇动诸县，众以万数。坚以郡司马募召精勇，得千馀人，与州郡合讨破之。 我们还是从头说起，172年，扬州句章爆发了一件大事，有个叫许昌的会稽人谋反，自称阳明皇帝。名字起得很霸气，但水平很一般，孙坚就是靠剿灭许昌立了功劳，从此走上了仕途。 许昌有个儿子叫许韶，但在后汉书里，他的名字变成了许昭。 《后汉书臧洪传》：熹平元年，会稽妖贼许昭起兵句章，自称＂大将军＂。 许昌是阳明皇帝，他儿子许昭就自号大将军，所以很明显，许昭就是许韶，这是同一个人。 孙坚虽然剿灭了许昌，但许昭没有死，逃出来投靠了盛宪。盛宪为什么收留他？因为他们是老乡，都是会稽人。 《会稽典录》：宪字孝章，器量雅伟，举孝廉，补尚书郎，稍迁吴郡太守。 这里再次证实，盛宪人品不错。他出于对老乡，或者对起义军的同情，收留了许昭。 当然，盛宪收留许昭纯属个人猜测。但我觉得，这个猜测非常合理，合到不能再合理的地步。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是许昭刺杀了孙策。 即便许昭是豪帅，杀孙策也是不可承受之重，干这事基本等于拿脑袋去换。 为许贡杀人显然不可能，但如果是报仇呢？别忘了许昭他爹许昌，是被孙坚杀掉的。 《孙策传》：先是，策杀贡，贡小子与客亡匿江边。策单骑出，卒与客遇，客击伤策。 许昭只是为了报父仇，但因为他跟许贡一个姓，而且刺杀孙策的刺客里面，还有许贡的儿子。 许贡投靠了严白虎，而严白虎归属于许昭部下。严白虎最终被孙策剿灭，虽然没有提及许贡下落，但大概率给白虎老哥陪葬了。 然后许贡的儿子就跑去找了许昭，大家都有为父报仇的打算，一拍即合。阴差阳错之下，许昭就被当成了许贡门客，刺杀原因也变成了为许贡复仇。 但是别急，这件事还有更复杂的内情。 孙翊被杀之谜 204年，孙策去世4年之后，江东再遭重创。孙坚的三子，孙权的亲弟弟孙翊被部下暗杀了。 这又是一个完全令人摸不到头脑的血案，因为杀人者看起来根本没有动机。 《孙韶传》：宪故孝廉妫览、戴员亡匿山中，孙翊为丹杨，皆礼致之。览为大都督督兵，员为郡丞。及翊遇害，河驰赴宛陵，责怒览、员，……遂杀河。 盛宪属下两个孝廉妫览和戴员，弃官进山当了盗贼。孙翊任丹阳太守时，亲自礼聘他们为官，委以重任，妫览是大都督，戴员为郡丞。没想到这俩人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杀害了孙翊。 孙河过来查办，这俩人把孙河也杀了。 孙河相当于孙坚养子，孙策的心腹。等于这俩人不仅杀了孙权的亲弟弟，还捎带了孙权的干哥哥。 更过分的是，妫览还把孙翊的妻妾，统统纳入自己房中。 《吴历》：览入居军府中，悉取翊嫔妾及左右侍御，欲复取徐……徐出户拜。览適得一拜，徐便大呼：＂二君可起！＂高、婴俱出，共得杀览，馀人即就外杀员。 也是因为这点，孙翊老婆徐夫人略施美人计，就除掉了妫览和戴员。 谁能给解释解释，妫览和戴员两人，为什么恩将仇报？为什么把事做得这么绝？杀人不说，还把人家老婆霸占了。 他俩哪来这么大胆子，又哪来这么大仇恨？ 盛宪 如果你仔细看完了上面，就会发现有一个人，反复出现于这几起事件中，跟所有人都有牵连。 这个人就是盛宪。 许昭是盛宪旧部下，妫览和戴员也是盛宪旧部下，而许昭刺杀了孙策，妫览和戴员杀了孙翊和孙河。 目标非常明确，杀得都是孙家核心人员。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都是受盛宪指使？ 当然有可能，孙翊死后不久，孙权就把盛宪抓了起来。虽然这时候高岱死了，陶谦也死了，可还是有人为盛宪出头。 《论盛孝章书》：海内知识，零落殆尽，惟会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孙氏，妻孥湮没，单孑独立，孤危愁苦。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不得复永年矣！ 听说盛宪被抓，孔融慌忙给老曹写了封信。信里说盛宪是大知识分子，被孙家抓了，妻子儿女死得没剩几个，如果不赶紧搭救，盛宪怕活不到明年。 老曹很给面子，立刻以汉献帝名义征盛宪为都骑尉。孙权听说之后，赶在朝廷使者到来之前，抢先处死了盛宪。 《会稽典录》：由是徵为骑都尉。制命未至，果为权所害。 即便盛宪是他们老上司，这也不是杀人理由啊，要按这么说，江东官员不知道要杀多少。而且孙权历来反对激化江东世族矛盾，他为什么要跟盛宪一个退休太守过不去？ 很明显，孙权杀人理由，肯定是他认定跟盛宪有关。 高岱 孙策还没到江东之前，盛宪就辞官不做了，他能跟孙家有什么仇？ 大概是裴松之也觉得孙策之死太过蹊跷，屎盆子扣在许贡身上太说不过去，所以他特意在孙策传记里加了一段注释。 《吴录》：吴录曰：时有高岱者，隐於馀姚，策命出使会稽丞陆昭逆之，策虚己候焉。闻其善左传，乃自玩读，欲与论讲……策果怒，以为轻己，乃囚之。知交及时人皆露坐为请。策登楼，望见数里中填满。策恶其收众心，遂杀之。 吴郡余姚有个隐居的读书人叫高岱，父亲是东汉大儒高彪。高岱很擅长左传，孙策派人去请他，结果见面聊得非常不愉快，孙策一怒就把高岱抓了。 不抓还好，抓了人之后，高岱的亲朋好友全赶来静坐示威。孙策登上城楼一看，倒吸一口冷气，黑压压全是人，坐了好几里地。 吴郡是孙家老窝，孙策又惊又怒，没想到自己老家居然还有人名望超过了自己。高岱的亲朋好友也没想到，帮忙竟然帮成了倒忙，孙策一声令下，高岱卒。 高岱和盛宪关系非常好，曾经冒着全家生命危险搭救盛宪，而且从吴录描写看，高岱在当地很有名望，知交无数。 那么，在高岱无缘无故被孙策杀死之后，你说盛宪这些人会不会对孙家恨之入骨？ 因为恨，所以盛宪找到许昭，许昭本来就跟孙家有仇，再加上逃过来的许贡儿子。双方一拍即合，组成了刺杀孙策小分队。 隐忍数年，终于杀掉了孙策，但盛宪觉得还不解恨。204年孙翊一次招安，又给他提供了机会。 盛宪找到旧部下妫览和戴员，说服他们刺杀孙翊和孙河。而这件事后，孙权终于察觉跟盛宪有关，于是不惜得罪老曹和孔融，也硬要处死盛宪。 杀人者的确是吴郡故太守，只应该是盛宪而非许贡。 孙权为什么不公布真相？因为冷静和冷血，虽然他怒火中烧，还是把这件事做了最妥当的处理。 如果扯上盛宪，那就必不可免重提数年前杀害高岱的旧账。 无论如何，孙策杀高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公布出去，必将再次激起江东世族的同仇敌忾，给脆弱的江东人心平添无数动荡。 所以，报仇归报仇，真相该掩盖的还要掩盖。 做出这个决定的孙权，当时还不到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