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大卡车拉着我们越过市区奔向郊外,总算把苏联儿童甩下了。卡车上风很硬,溥仪被照顾坐在司机棚里。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我们被送到郊外一所别墅门前。 一栋两层木头楼房坐落在山坡上面,有院落,院内矗立着岗楼,日夜都有值勤的哨兵。 起初我们都住在一楼,有间大厅,犄角处还有一段廊子,其余都是小房间,有厨房、食堂,厨师是位胖女人。这里的管理员是个中尉,没过几天溥仪就送他一个绰号,叫"干萝卜",根据面貌还是根据什么起的我忘记了,反正背地都这么叫他。 这里就是红河子,论生活待遇远不如莫洛科夫卡,可也不坏。我们在路上把口粮分送了人,也不曾因此而捱饿。一到红河子别墅就吃上了可口的饭菜。 初来乍到,各方面情况还摸不着头脑,日子过得倒是安静。时间一长,溥仪感到暂时不会发生对他不利的事情,遂又摆起谱来了。 红河子别墅并非疗养所,不设服务员,而溥仪离了伺候连一天也活不下去。于是,我和他的三个侄子便以战俘身份兼作他的侍从。这不是苏方安排的,完全凭借他昔日的权威。开饭时他不到食堂就餐,由我们上厨房取;他要用水也要我们用空酒瓶去灌,最难为情的是天天给并不缺胳膊少腿的人端屎倒尿。说到这事,让人想起红河子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厕所。在距木楼五六十米的地方搭起的板棚厕所竟然架在大山沟上,两条腿往号位上一蹲,有高血压的就要头昏目眩,大小便则一下子落入万丈深渊。最难以忍受的还是那窜山沟子的冷风,还得解开裤子去迎它,真是遭不起又不能不遭的罪。唯独溥仪不受这个,在红河子半年多,他没从这儿观望过独特的山沟风光。倒便盆的使命基本由我承担了,毓嵒有时帮着干。为了伺候方便,溥仪让我们几人跟他住在同一间房里,只是毓嶦那双脚气味难闻,一脱袜子满屋臭不可闻。每到这时溥仪就连声高喊:"快去洗!快去洗!" 苏方常给溥仪发酒,都是"月桂冠"等名牌日本酒。苏军击溃日本关东军以后,作为战利品从原伪满仓库中运回大量食品、物品,我们在伯力时期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基本上都是这种"战利品"。像以后不断供给的衣服、袜子、鞋等等,看得出来都是"伪满造"。再说日本酒,苏方总是发给溥仪不启封的原装酒,但不说这酒是几人份,溥仪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属于他自己的,有时给我们每人倒一小杯,算他赏赐的。喝剩的放在桌上,我们几个谁都不敢自作主张再去倒一杯喝。溥仪还常常打发我们上食堂去要,那时我们是"两面人",当着苏方人员就必须称名:"溥仪要!"回来向溥仪报告情况时还要称"万岁爷"或"老爷子"。开始苏方人员对溥仪颇为尊重,每要必给。时间长了,就不那么尊重了,有时把喝剩的半瓶给了他,有时干脆就说"没有!" 从喝酒想到抽烟,苏方不发烟,溥仪一直抽逃亡时从宫里携带出来的"三五牌"、"三九牌"等进口香烟,有圆桶的,有扁匣的,带进苏联不少。记得我也私带了一些,逃离长春前,我在同德殿发现地上扔着一堆十支装伪满黄盒烟,在当时虽不能与进口烟相比,比普通市面上的烟还高一等,显然是溥仪丢弃的。于是我捡起一些放在小皮包内,想留着自己抽。入苏后,从赤塔乘汽车赴莫洛科夫卡途中,我拿出一盒刚要抽,被溥仪发现了。 "这不是我的烟吗?" "奴才在同德殿捡的。" "你别抽了,给我预备着!" "是!" 溥仪太贪婪,我的私储不过二十多盒,也让他攫为已有了。 在红河子别墅,我们这群人抽烟的狼狈相真够一瞧:溥仪的烟储备愈来愈少,他是不肯把整盒或整根送人的。于是,取一根吸半截,再传给侄子们每人吸几口。他们三人吸完轮到我,只能掐住头猛吸两口,倘再吸第三口则要冒烧手指头的危险了。回想起来怨自己没志气、贱骨头,像那样抽烟把人格都抽没有了! 我们来到红河子不久,"干萝卜"把毓嵒、毓嶦、毓嵣和我找来,让我们清理楼前草坪,拔除杂草。我们都没干过这类粗活儿,内心颇不愿意,但是谁也不敢违抗。正当无可奈何清理草坪的时候,溥仪来了。 "在院子里干粗活儿感觉怎么样啊?"溥仪悠闲地问道。 "太阳晒着挺难受的。"毓嵒说。 "那就回去吧,别干了!" "能行吗?" "让你们回去就回去,晒太阳多了要患日射病的。" 谁也不知道溥仪从哪儿学来这"日射病"的新名词,反正有他做主,我们扔下草坪回屋去了。 不一会儿,"干萝卜"就找上门来。他还不知道溥仪说了什么,以为我们回屋休息,很不满地比比划划叫嚷:刚开始干活儿就休息,这是不准许的。他大叫大嚷"捏列加",催促我们再去清理草坪。我们不得不出去,溥仪见了又让回屋,如此往返三次。溥仪说"干萝卜"再来叫,就问他晒出日射病来负不负责?我们真向"干萝卜"比划了一阵,不过,这"日射病"三个字怕是没法让他明白,其实我们自己也不明白。"干萝卜"不敢对溥仪怎么样,当溥仪直接向他表示不满之后,他用俄语骂了一句就再也不管了。 不久,"干萝卜"从别处找了三个被俘来的伪满警察,让他们干杂活儿,晚上就住在食堂旁边的一间小屋里。从此,也就不再抓我们干粗活儿了。 修在山坡上的红河子别墅,周围环境颇优雅,山脚下有一道江岔子,我们刚去时结了冰,天气趋暖时,冰裂水流,我们跟溥仪一起登上二楼观看江岔子风光。只见大小不一的冰块在水上飘浮着,一会儿挤住了江道,一会儿被水冲开,哗哗地流淌下去。溥仪说,他还从未见过解冻开江的真景。这里也有黄鹂,每到早晨,配对成双地一唱一和,增添了江边的春意。晚间也有你呼我应的鸟儿,那是夜莺,叫声相当悦耳。我们吃饱了赋闲,正好有时间凭栏远眺,欣赏大自然给红河子的特殊恩赐。 然而,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一天,"干萝卜"领着那三个伪满警察,用人力车往山脚下拉沙松竿子,都是又细又高标标溜直的竿子。随后,以木楼为圆心,在三十米半径的圆周上挖坑埋桩,里外拉起三层铁蒺藜墙。于是,一座二层小木楼就被包围在狭小的范围之内了。"这是为什么?"溥仪一会儿问这人,一会儿又问那人,像是发了神经质。那段生活里他心中长草,稍有变动就疑神疑鬼,怕危及自己。接着,"干萝卜"通知他:立即从一楼搬到二楼去住。我和溥仪的三个侄子都得跟着,楼下只剩下"三校"和黄子正,其余房间空出来了。"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溥仪那天晚上睡不着觉,他肯定又在琢磨,期望搬家不是凶兆。 一两天后从远方开来几辆汽车,一直开到山脚下。我们站在可以观察外界的木楼内廊子上往下看,我在溥仪身旁忽见他面露喜色,原来他最先发现,从汽车上下来的人都是他的臣子,有伪满总理大臣张景惠,有伪满参议府议长臧式毅,有伪满宫内府大臣熙洽等等,共三十来人。"原来是为这个!"铁蒺藜墙和空房子的答案有了,看来不是专门对付他的,所以面露喜色。 伪满大臣们住进木楼一层的空房子以后,很快便破坏了红河子这座别墅的优雅和安静,整个别墅变成了嘈杂、混乱的赌场。这些人当大臣的时候,每天的"正经工作"无非是牌局、戏局、饭局、抽大烟、嫖女人,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未遭苏方没收的口袋里的纸牌,便借这个来消磨命运悬空的时光。 起初只是三人一串、两人一伙地掷骰子玩,大家在出门、天门和地门这"三门"上押钱,手上没有钱便用小棍棍代替,输一根小棍给一支烟卷。赌局愈闹愈大,参加的人愈来愈多,从早晨到深夜就像开了锅似的,吵吵嚷嚷、没完没了。到处都是"三来躲二"、"四来躲三"的吆喝声,一片混乱。"干萝卜"似乎不理不管,溥仪也没办法管,心里很烦,从此连楼也不下了,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摆身份。 一天,溥仪忽然要找某伪大臣谈话,让我传。我立即下楼,这一看,嗬,东一堆儿西一圈的,名堂可多了:有人在布帘底下掷骰子,有人做了宝盒子。玩的花样儿也多了,押宝人和开宝人隔开,由看宝人传话,他根据押宝情况,如哪边轻、哪边重,喊出几来躲几的信号,开宝人则据以跟押宝人碰命运。我遂摆出代理奏事官的架势,走到某伪大臣跟前,高喊一声:"上边叫!"那人就乖乖的跟我上楼来了。 伪大臣也好,伪皇帝也好,他们的命运岂在几个花骰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