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二九五（七十五）晋文公的人生高光时刻是子玉人生的至暗时刻

　　获胜的晋军在楚军存放军粮的地方驻扎了三天，吃楚军的喝楚军的，休整三天后晋军回师，第四天，也就是四月初六，大队人马来到郑国的衡雍，并在衡雍西南的践土开始堆建三百步见方、开四门的四堵墙，以象征王宫。做什么用呢？原来，晋文公在城濮大胜楚军的消息传入周王朝，周襄王知道后，要亲自来衡雍贺一贺晋文公。所以，根据当时的礼制，晋文公要为天子建＂宫＂拟天子居所，接待即将到来的周襄王。
　　晋文公在城濮打败楚军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郑国，郑文公听说后心中十分恐惧，因为就在城濮之战前三个月，他曾亲自前往楚国送郑军给楚成王，虽说此次晋楚城濮之战，郑军并未实际参战，但郑文公还是非常害怕，于是他便派大夫子人九去晋军，打算和晋文公讲和结盟。郑文公有意交好是好事，晋文公派栾枝去郑国与郑文公进行先期接触性谈判，双方达成了初步和解框架后，当年五月，郑文公亲自来到衡雍，与晋文公在衡雍正式结下盟誓。
　　四月初十，周襄王来到践土，晋文公依礼法向周襄王献俘，包括披甲的驷马一百乘和步兵一千人。晋文公向周襄王行献俘礼时，郑文公以天子辅臣身份用平礼从旁辅佐周襄王。
　　两天后，四月十二，周襄王在践土设享醴，命晋文公以宾客身份劝周王享醴。接下来是重中之重的重头戏，周襄王命尹氏、太宰王子虎和内史叔兴手持天子策书，任命晋文公为诸侯之长，并赐晋文公今后可乘天子之车（大辂之服、戎辂之服），以及彤弓一、彤矢一百，旅弓、旅矢各一千，秬鬯一卣（秬鬯，用黑小米酿的酒，古人用来降神之用；卣，you3，一种大肚子小口的盛酒器皿；鬯，chang4），以及虎贲之士三百人。周襄王颁赐晋文公的王命中有这样三句话——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这三句话，第一句是的意思是说让晋文公以后还是要一切听周天子的，后两句的意思则是周襄王同时赐予晋文公安定四方、讨伐四方的权力。这个权力是与其诸侯之长的赐命正相合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周襄王当着天下诸侯的面，正式承认了晋文公的霸主地位，甚至可以说晋文公这个新霸主根本就是周襄王封的，是官方授权、官方认证的。
　　如此隆重的赐命，晋文公依礼辞谢了三次，然后才正式从尹氏、王子虎和叔兴手中接过策书，然后恭敬地退出＂宫＂中。跟着，重耳去而复反，再次觐见周襄王，然后告辞出去，如此这般重复三次之后，全礼而归。
　　受封四天后，也就是四月十六日，晋文公在践土大会鲁僖公、齐昭公、宋成公、蔡庄公、郑文公、卫国临时执政叔武（卫成公听说楚军战败，已经第一时间就带着一众追随他的大臣逃离了卫国，临走前，他留下大夫元咺（xuan1）保着他的弟弟叔武赶赴践土参加晋文公召集的盟会）以及莒子。在这次盟会上，天下诸侯正式承认了晋文公的霸主身份和地位。除了上面提到的八个国家外，原本一直亲楚的陈穆公，得知楚国战败的消息后，因为心中害怕晋文公，也来到践土列席参加了此次盟会。
　　一个月后的五月二十六日，周王朝太宰王子虎与诸侯在王庭也定下了盟誓——无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祚国，及而玄孙，无有老幼。这段誓言的意思是，以后大家不要互相伤害，谁要是违背了这个盟约，神仙有灵，一定会收拾他的，到时候会让他不死好死，军队、国家都死翘翘，并且会殃及子孙，不论老幼，一个不留。没错，发誓就要发世间最毒最狠的誓，古人一直是这样做的。这套说法也是当时发誓的一个模版，只要与盟，人人都要这样说，以示诚心和郑重，至于这个誓言是真心还是假意、能管用多长时间，那就不好说了。
　　以上，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晋文公践土之盟了。至此，晋文公继齐桓公后，正式称霸诸侯。
　　当年（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在葵丘举行盟会时，周襄王赐他＂赏服大辂，龙旗九旒，渠门赤旂＂时，我们曾经解释过，周襄王对齐桓公的这个赏赐相当于后代的九锡之礼，是最高级的奖赏了。但是周襄王当时给齐桓公的最高奖赏只及于赐齐桓公可乘天子车乘，使用天子旗帜。到了晋文公的时候，还是这位周襄王，对晋文公的赏赐又与当年赏齐桓公时相比，明显增加了更多内容。九锡，我们之前说过，根据汉代何休的说法，分别是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好了，让我们对照一下，看看周襄王这次对晋文公赏了其中几样，车马、弓矢、虎贲、秬鬯，一共四样，已经比齐桓公时仅赏车服一样，又增加了弓矢、虎贲、秬鬯三种，可见周襄王对晋文公的荣宠至极。
　　周襄王当年能登上王位，靠的是齐桓公的支持，所以在葵丘，周襄王给了齐桓公一生最大的荣宠。现在十九年过去了，周襄王也已经在位二十一年了，当日王子带之乱，他的王权再次受到极大的威胁，是晋文公帮他渡过了即位以后最大的这一次危难。此时的周襄王年纪已经越来越大了，人老了，更加渴望安定，所以晋文公这次于他的功劳，不啻再造之功。所以，对周襄王来说，怎么赏晋文公也不为过。因此，在平乱之后，当晋文公向他提出要在死后使用隧礼时，虽然周襄王拒绝了晋文公这个僭越的要求，但还是赏了晋文公大量的地盘。晋楚城濮之战，晋文公一举击败楚军，从此奠定了他在诸侯中不可动揺的地位——因为方今这个时代，天下只有秦楚两个有实力的大国，可是，晋文公却打败了些年来日益强大、不可一世的楚国，同时他又和秦穆公是姻亲，两国关系融洽，那这世上还有谁能与晋国、与晋文公相抗衡呢？正因为如此，所以周襄王一听说晋文公在城濮战胜了楚国令尹子玉率领的楚军后，便迫不及待地从他的王城赶了来，巴巴地要参与晋文公在践土主持的诸侯盟会，给晋文公锦上添花。毕竟，从今以后，他就要靠晋文公罩着了，该给的荣宠多多的给，大家都不要打仗，从此以后好好尊崇他这个周天子，那他还求什么！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再多展开一点。大家是否还记得，周平王的时代，郑武公、郑庄公父子专权，彼时的周平王虽然无力与郑家父子抗衡，但至少他还做出过这方面的努力，拉拢过西虢公，试图通过西虢公来分郑庄公的权。但是最终这种努力在他儿子周桓王的时代宣告失败。到了周桓王之子周庄王的时代，周王朝开始发生王子克、周公黑肩之乱，天子的影响力越发薄弱。之后便一代不如一代，到周襄王时，前后两代霸主——齐桓公、晋文公先后称霸，周天子已经到了要靠刻意地尊崇诸侯，才能保延其王权的地步了。
　　践土之盟结束后，晋军开拔回国。我们知道城濮之战是在四月初二，周襄王与诸侯约定不互相伤害是在五月二十六，跟着诸侯各自回国，晋文公也率领晋军往回走，到了六月十六日，晋军渡过黄河，眼看就快到家了，这时晋文公的车右舟之侨突然扔下晋文公和大队人马，说什么也要自己先行回晋国。没奈何，晋文公只好任命士会（士蒍为之孙）代替舟之侨担任车右一职。七月，大军凯旋——战胜凯旋也是有仪式的，根据周礼，如果出兵有功而回，则左执律，右秉铖，以先，凯乐献于社——回到晋国，晋文公依周礼，向晋国宗庙进献生俘与死馘、慰劳有功之人、策勋遍赏有功之人、然后向诸侯传送下一次会面的时间地点、约好讨伐有二心之人。
　　论功行赏，城濮之战谁的功劳最大呢？晋文公说狐偃当居首功。有人说，城濮之战，是先轸之谋，觉得晋文公将首功归给狐偃，不公允。晋文公说，城濮之战，狐偃劝说他不要失信于人，而先轸说＂军事以胜为上＂，自己确实是用了先轸的计谋才赢得了战争的胜利，但是，先轸的论点只是一时之说，而狐偃的话却是万世之功，他怎么可能因为先轸的一时之功将之加于狐偃的万世之功上呢？所以，最后论功行赏，还是推狐偃为首功。
　　有功者赏，有过者则罚，论功行赏完毕后，晋文公立刻追究舟之侨的罪过，把他杀了，然后将他的尸体在晋国游行示众。舟之侨是晋文公此次出征所杀的第三个人。舟之侨之前，晋文公在曹国时杀了不顾他的命令放火烧了僖负羁家的颠颉；除此以后，城濮之战的时候，晋国的中军在大水泽中行军遇到大风，中军大旗被风刮丢了，彼时晋文公下令让军中司马杀了负责管理中军大旗的祁瞒，当时杀死祁瞒后，晋文公也下令将祁瞒的尸体遍传诸侯示了众，之后才让人以坎茅茷代替中军大旗。晋文公杀颠颉、祁瞒、舟之侨，都是有合理原因的，不属于滥杀，所以晋国上下从此对他心服口服。当时的君子也评说晋文公，认为他善用刑罚，杀三个罪人，而服降晋国百姓，正如诗中所说＂惠此中国，以绥四方＂，不失赏、不失刑。
　　接下来，交代一下楚国令尹子玉的结局。
　　楚军在城濮被晋军大败的消息送回楚国，楚成王派人去见子玉，给子玉传话说——你如果回楚国来，打算怎么去见申、息两地和你一起出征的将士们的家人呢？楚成王的意思是，你把人家的儿子带出去打仗，现在人家的儿子都战死在战场上了，可你自己却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你有什么脸回来？你拿什么脸去见那些和你一起出征的儿子们的娘老子？所以，楚成王派人去见子玉的真正目的，就是告诉子玉——你别回来了！
　　因此，听了使者传达的楚成王的话后，大夫子西（斗宜申）和子玉之子大心赶忙对使者解释说，其实仗打输了不久以后，子玉就已经决定要自杀向楚成王谢罪了，是他们二人拦住了子玉，劝子玉不要死，还是等回国后楚成王亲自对他用刑，子玉这才没有死。
　　就这样，子玉率楚军残部回到了楚国，但是一直到子玉来到了楚成王当时驻足的申国所在地——方城之外时，子玉也没有等来楚成王对他的赦命，于是子玉便只好留在城外，自杀以死谢罪了。
　　其实，子玉几乎就可以不用死了。因为楚成王派去阻止他自杀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当年楚国范邑的巫师矞似对楚成王、子玉和子西三人说——你们三位都将强健无病而死。人健健康康的怎么会死呢，除非被杀。所以巫量师矞似的话是在预言楚成王、子玉和子西三人将会被杀死。所以城濮之战令尹子玉导致楚军大败，楚成王刚开始的确是不希望他再回国的，所以才会派人去给子玉传话，暗示他在外面自杀谢罪算了。但是，后来楚成王突然想起当日矞似所说的那句话，自己的命运和子玉、子西的命运似乎是密切相联的，于是他赶紧又派了第二个使者去阻止子玉自杀。可是使者去得晚了，没来得及制止子玉自杀。子西就比子玉幸运了，他也和子玉一样上了吊了，可是他的上吊绳不结实，还没等他把自己给吊死，绳子断了，子西也就没立即死成。就在这个时候，楚成王派来阻止子玉和子西自杀的使者到了，子西彻底捡回一条命。
　　子玉自杀的消息传到晋国，晋文公知道后高兴得什么似的，人人都能从他脸上看出他的高兴来。晋文公说——我从外部打击了楚国，楚国自己又从内部诛杀了得力的大臣，这真是内外呼应啊！晋文公还说——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来害我了！子玉死后，楚国将让蒍吕臣（叔伯）继任令尹一职，而蒍吕臣只会维护自己而已，他的心思是不会用在老百姓身上的。
　　晋文公这个反应很值得玩味，史书说他听说子玉自杀的消息后，高兴得上了脸，可见这个人平时脸上是看不见七情六欲，让他猜不出他的心思的。而这一次，因为子玉的死，他实在是太高兴了，所以没有绷住。晋文公之所以这么高兴，是因为子玉一直是他的心头之患。当日城濮之战打败楚军后，晋军火烧楚军，熊熊大火并没有烧得晋文公失去理智，望着大火，晋文公连连叹气。身边的人见了就问他为什么要叹气，晋文公当时是这样说的——只有圣人才能在战场上打赢继而安民保国，想到这一点所以内心不免忧惧自己能不能做到；而且楚国令尹子玉尚在，有他在，打赢一次又有什么可高兴的？晋文公此前的这番话和子玉自杀后晋文公喜不自胜的表现都从侧面说明，子玉这个令尹并不像前面楚国的大夫们所评论的那样不堪，他或许是有一点自私，有一点当不起这么重的职位，但是楚国真的未必有比他更合适的令尹人选，或者即使有，在楚成王那里也不会成为合适的令尹人选。子玉一死，晋文公立刻认定楚国对他从此都没有威胁了，就是实证——毕竟晋文公是在楚国住过一段时间的，对楚国君臣上下应该是十分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