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巴托的夜百年前外蒙失守的亲历者珍稀见闻刘映元民众史
导读:中国驻军遭到俄国白党军队的袭击,成为中国失去外蒙大片领土的最关键转折点。101年前的临近春节的乌兰巴托之夜,恰好也是这个城市最薄弱的瞬间。这则亲历者见闻中有大量的细节值得回味。此后乌兰巴托就没有了中国驻军,以后与中国的商业联系也中断了。1946年,民国政府承认外蒙独立。
俄国白党攻陷库伦前后见闻
王治国口述 刘映元整理
1921年(庚申年腊月十六日) 俄国白党攻陷库伦时(库伦,即现在的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我正住在西库伦二道河中间的拉水巷。1914年我十六岁时就由山西左云老家来到库伦,先在西库伦万扎合的元盛恒充当学徒,以后我的师兄阳原县人张某从元盛恒出来在拉水巷自己搞了一个小杂货铺,我因学习蒙文也从元盛恒出来住在师兄处。在那里经历了外蒙这次变乱,两次遇险死里逃生。
下边介绍的便是44年前那次变乱的情景[1]。
徐树铮,图片来自网络
1919年,段祺瑞让他的亲信徐树铮担任西北筹边使。徐率领褚其祥旅、担任司令的高在田部进驻库伦,迫使哲布尊丹巴活佛声明取消自治,并收缴了蒙古军的七千支俄式步枪,四五十挺转盘机枪和十几门大炮,高在田利用这些武器扩充了金钩的亡命徒。
1920年前半年,因为徐树铮坐镇库伦,对活佛和人民采取高压政策,蒙古方面敢怒不敢言,汉人以为又恢复了满清统治时的状态,北京、天津的妓女也随军前来卖淫,库伦出现了妓院,街上非常繁华。不料阴历四月,徐树铮一天之内连接段祺瑞三份电报,催他回京[2]。行前他嘱咐高在田、褚其祥把哲布尊丹巴软禁在东库伦高在田的司令部。这时俄国白党巴伦将军已将被红党赶到外蒙,只因活佛被囚无法号召蒙民驱逐中国军队,故直到十月库伦街头上仍平安无事,张库公路畅通无阻。
哲布尊丹巴活佛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阴历十月北京政府派大员陈毅来库伦,其时俄国白党军队已窜到库伦城南士拉河对岸的寒山里边,因为没有补给军用毡靴,都用羊皮裹脚,处境特别困难。陈毅向高在田疏通让活佛仍搬回土拉河北的活佛府,派一连卫兵监视。一天夜晚,白党由蒙古人作向导渡河把活佛府的哨兵(正抱枪打盹)用马刀劈死,又把正在睡梦中的中国兵格杀勿论,劫持活佛发号施令,几天内蒙古人都被动员起来。库伦外围的中国兵一一放弃据点,直到腊月二十九全部放弃库伦,褚其祥、高在田兵分南北两路退却。一些得知消息的汉人也纷纷逃走。
那年冬雪有三尺深,这些逃难者都被冻死在雪窟里。军队临走时把东库伦的枪枝弹药都点火焚烧,库伦一片红光。街头上,蒙古人已动手枪杀抢劫逃难的人。有的人连大皮袄也顾不得穿,揣带的金银细软扔下一路。当时库伦有两万多汉人,按逃出一半计算,饥寒交迫死在途中的最少也有五千多人,跟上步兵还好点,跟上骑兵,被扔在路上即使没冻死,碰到蒙古兵也会被杀害。
张库大道上的驼队,图片来自五路
我父亲那时住在西库伦集成魁柜上,离拉水巷有一里路,他连我也顾不得去招呼,一直随北路的步兵,安全回到家乡。他后来跟我说褚其祥搜刮的财富用汽车马车拉走,因为物资笨重又掩护着难民,有一千多人被白党包围后投降。闯出来的军队,先是扔洋钱银子,后来扔子弹箱,故库伦至恰克图路上尽是贵重物资。
难民若被白党军逮住或截住,叫把帽子摘下看有无辫子,无辫子的都被视作革命党用机枪扫射,让有辫子的继续走路。也有的被蒙古兵截住以语言区别,凡直鲁口音的杀害,山西口音的放过。因此跟上军队逃难的山西人很受中国直鲁军队的歧视。库伦到恰克图路上还发生过汉人分成两派互相残杀的惨剧,死了好几个人。这是库伦城外的情况。
至于库伦城内更是充满惊惶恐怖。腊月二十九那天,我和我师兄柜上的人都以为明天就大年三十,蒙古人也要欢度春节,即使进攻库伦也要过了春节,所以入夜以后都和衣睡了安心觉。那时居住在库伦的蒙古人,因受汉商腐化生活影响,到了这时都想发大财,俄国侨民中也有不少这样的人,当听到东库伦军火爆炸,汉军退却,纷纷拿起斧头进入汉族商号洗劫。因为被围了好几天,人们对枪炮声也不怎么害怕,师兄是柜上的负责人他当然睡不安然,约摸五更时,他听见外边斧头劈门,把我们推醒,向外一看,见有几个蒙古人冲进院来,他慌忙爬到柴火堆里躲藏,我爬上房躲到烟囱后边。蒙古人进家里把外间的六个伙计劈死,然后抢走全部货品。我们俩人不敢吭声,一直到天亮。
阴历三十早晨,白党军队和蒙古兵进入城内,商务会传喻各商号不要恐惶,设法掩埋死人。这天我和其他未遇害的人抬了一天尸体,单拉水巷就有二百具,都用被窝洋毡包上扔到城外垃圾堆。这时街头上到处是包袱或装着金币银元的铜铁茶壶。因为有军人站岗,所以谁也不敢打劫。可是入夜仍有蒙古兵和蒙古暴民进商号洗劫,杀人灭口。这一天我没有敢离开拉水巷去西库伦看我父亲是死是活。
库伦街景
春节那天我打算去西库伦看我父亲,出了门在拉水巷子里遇见几个蒙古步兵,叫我站住摘下帽子看见没有辫子硬说是革命党,尽管我用流利的蒙古话做解释也不顶事,他们拿枪逼着要枪毙我。正在这时被迎面来的蒙古骑兵连长看见止住,并向他们说我是连长的结拜才脱险。原来这连长叫墨力更,是我在面铺当伙计时的主顾,我每次给他们家送面所以很熟,那时他不是军人,脱险后我就住在他家。四五天后我便去库伦,打听我父亲的情况,只见街头上的岗楼上钉着一警察,一家抱厦大门的两边垂柱上钉着两个俄国女人,还有被钉在墙上的喇嘛,他们都是因为乘火打劫犯罪,被活佛和巴伦将军处死。他们抢了什么,尸体上就缠着什么,从此以后库伦逐渐平静下来。这时元盛恒已成了灰烬,因为它支应高在田和褚其祥队伍米面故被当做军粮台,在阴历腊月二十八被蒙古兵放火焚烧。我又到拉水巷找我师兄,他也不知去向。我只好再回墨力更家,后来也没有找到父亲和师兄,几经周折给乃登公亲王当了听差。
巴伦将军,BARON UNGERN-STERNBERG,也有译为恩琴将军
变乱前乃登公家很冷落,现在门庭若市。不知城外他有多少兵,单是家中就有七八十个卫士,白党的巴伦将军带着八个日本副官经常来和他会谈。乃登公把中国银行的金银和标驮子都搬到他家里。他家有三四间房大的后洞,里面堆满洋钱箱子和绸缎布匹,他怕蒙古兵偷盗,把钥匙交我经管,他给了我好几把金币,也一把一把地给巴伦将军的八个日本副官。最初我拿着金币没地方花,所有店铺人死财散,门关得黑贴贴地。
从阴历正月到六月我都是在乃登公家度过。由于苏联红军胜利进军,白党节节失败,库伦不保,乃登公便把他的财物装了六十辆大马车向东三省逃,进而归降日本。六月的一个黑夜,大约一点钟,他悄悄地逃出库伦,我跟着走了一段路,和车马岔开,便返回拉水巷。这时我师兄的柜上又朋合了几个人做起生意。第二天苏联红军进入库伦。士兵穿着军衣躺在街上休息,叫商务会组织商号送水送饭。以后因按定量吃饭,且不发饷,纪律稍差,有的士兵瞒过军官向买卖字号要馒头吃,有的把买卖人围住假装择货品,别人使用秆子从货架上勾东西。我看见买卖很不好做,便到美商慎昌洋行充当伙夫。
慎昌洋行在库伦专卖纸烟,设立在拉水巷的电影楼上,经理是美国人,人们都叫蓝鬼子,里边有五个中国职员,六个中国工人。我见白党红军都不侵犯洋人,不打劫洋行,便进去挣饭吃,等待路通回家。我在慎昌洋行做了一年工,攒下几百元钱,从家中回信中知道父亲抵故乡,库伦红军也不管制金融、物资,我便拿这几百元做了单帮买卖。
——俄国白党攻陷库伦前后见闻,王治国口述 刘映元整理,《雁北今古》1992年3月号P31
注
[1] 本文是刘映元老先生在1965年抢救的珍贵史料。王治国先生是山西大同市左云县人,和刘映元先生是同乡。
[2] 参见乌兰巴托四次政变目击记——"民国九年春末夏初(1920年6月)。蒙古的二十几家王爷都被徐树铮请到乌兰巴托,说是带领他们到北京见大总统,阴历四月二十八,在二里半营前面搭台子,从张家口叫来一班山西梆子唱"和台戏",当时有一万多蒙汉人看戏,没等戏散场,徐树铮接到北京的一份电报,慌忙坐汽车就走",回抵北京。史料赏析
这篇史料中有很多的细节,值得品味。
1)不知道这位乃登公亲王的身份职位具体是啥,或许他就是此次政变的重要参与人或组织者,因为"变乱前乃登公家很冷落,现在门庭若市","城里有七八十个卫士","把中国银行的金银都搬到他家里"。
2)俄国白党与日本人有联系,巴伦将军居然有8个日本副官,说明与关东军有联合。白党攻陷库伦,显然有里应外合的感觉。这个里应外合的人,或许就是这位乃登公亲王。
3)在俄国白党被苏联红军攻击时,乃登公亲王选择了逃亡。哲布尊丹巴活佛没有逃亡,说明乃登公亲王并不完全是忠于活佛。他亲日是显然的,此后逃亡也是逃去东三省。
4)库伦是一个国际化的城市。中、俄、日、美,各方面的势力都在暗自角逐。库伦的建筑都是山西风格的建筑,在春节临近时仍然有两万人的汉族人规模,说明这个城市非常繁华,与内地联系非常紧密,或已经有许多汉族人是在当地定居的。
这篇文章只是陈述所见所闻的事实,对徐树铮、陈毅、高在田、褚其祥的功过得失并没有评述。外蒙大片国土失去,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人们应该更多深入分析历史,总结经验教训。这次战争中,中国一方需要反思的问题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