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到现在为止，每每想到她老人家，就会忍不住伤心落泪，就会悔恨不已。她的去世，可以说是我们兄妹心里的一道硬伤。我们对不住她老人家。
　　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是大哥打电话要我回去的。同时，大哥还打电话告诉在长沙工作的老二和嫁到衡阳的妹妹。我们都陆陆续续的往家里赶。我们回去的时候，瞎子舅舅也来了。他说，姐姐可能会在明天早上七点钟左右走的。他是算八字的，我们这里的人都相信他，我们也不曾怀疑。可第二天早上，我们几兄妹来到母亲的病床前，母亲看到我们，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而且很有精神。表面上看，根本没有要离开的迹象。也是我们太大意了，聊了一会就一起吃早餐去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就听到侄女陈明喊奶奶不行了，我们赶紧放下还没有端稳的碗筷，但还是晚了一步，我的母亲已经离开了这个让她生活了七十八个春秋的人间，离开了让她痛爱，让她牵挂的儿孙们。
　　这个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不留一部分人守着呢？舅舅也说，刚才姐姐本来就是回光返照，你们不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上扬溢着不察觉的骄傲，因为这证实了他的推算是正确的。可是，我们根本没有顾及这些，内疚和伤心一起袭击而来，忍不住悲伤，泪流不止。
　　我们的母亲没有读过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但为人处事极好。她又是一个特别坚强的女人，她一辈子生了一十四个儿女，留下的只有我们兄妹五个，每个儿女的离开都是割她的肉，用她的话说，眼泪早就哭干了，有的只是坚强。特别是父亲有病的时候，她一方面坚持天天出集体工，另一方面还要照顾我们这些嗷嗷待哺的儿女们。旦凡听到哪里有能治好父亲的病，就算通宵达旦的也要去找。有一次掉到冬水田里，头部碰到石头上，她都顾不得疼痛，也顾不得湿冷。那个土医生本来不会答应的，见她这样，都感动的哭了。
　　在那个年代，她生育了这么多儿女，却没有吃过一只鸡，甚至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她常常对我们说，现在的人真是幸福啊！不过有一次，她第一次吃了鸡，那是父亲得病之前，她生小妹的时候，门口正准备修建水泥桥，因为没有机械化，又是严冬，打基脚时必须有人下水，村里为了鼓励，凡是下到水里去作业的人，除了工分外，还另外补助一斤白酒或者两块钱。我父亲这个老酒鬼却选择了钱，他用这两块钱买了一只公鸡，这就是我的母亲第一次开荤。可是，当我们一双双的小眼睛，一个个的小嘴巴像燕子窝里的小燕子那样，直勾勾的看着母亲碗里的东西时，她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她怎么还能吃得下去呢？结果她说这个东西一点都不好吃，硬是一点一点的分给了我们，当时，我们还信以为真。
　　从小到大，她教育我们最多的话就是：尊重他人，勤快做事，老实做人。受她的影响，我们早就养成了克己奉公的好习惯，我的大哥是共产党员，有一次被公社评为优秀党员，奖品是一个热水瓶，那个时候的人，谁家要是有这么个洋玩意儿，简直让人羡慕嫉妒恨，我的大哥说，我是党的人，有成绩应该归于领导。他硬是把热水瓶交到大队部去了。我的母亲对他竖起了大母指，说这样做是对的。
　　我的母亲是一九一九年十日农历初五出生的。这个日子按照当地习俗的说法叫做三反日。所谓三反日，按照当地人的说法，男人三反反天下，女人三反反娘家。也就是说男孩子三反日才有出息，女孩子则会把娘家人反的破败不堪。我的母亲因此受尽了我外婆的冷漠，她没有得到母爱。特别是当我的外公去世后，外婆几乎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我妈妈身上，就算做得再好，就算做成一朵莲花也一无是处。
　　我的外公长得高高大大的，又身强力壮，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死了。那个时候科学不够发达，没有查出病因，罪魁祸首当然是我母亲的出生日。
　　我的外婆守寡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外形很美。我的外公有八姊妹，三个兄弟五个姐妹。那个时候家里不富裕，外公死后，他们几兄妹怕我外婆再嫁把财产带走，千方百计要她交岀房屋居住权，外婆不同意，并保证不再嫁人，可他们死活不相信，首先是伤言伤语，之后就采取了一系列的行动，最后是打她骂她。最凶的一次是，是几个姑婆联手，假装和好，说有件事要我外婆去商量。外婆信以为真。农村的房子不够宽大，楼梯是用两根木棍做成的，上去了再放回原处。外婆也是直肠子，根本没有防备之心。几个姑婆首先准备一桶屎尿，见我外婆上到中途，突然的将屎尿倾倒下来，弄得整个屋子，她的全身臭气熏天。这一次，外婆彻底死心了。但她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挺过来了，发誓一辈子不再嫁人，守着这个屋。不过，她厘清事情之后，回过头来一想，心里闷着的火焰一下子又发泄在我的母亲身上。
　　当然，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那是一九四三年，日子鬼子进村抢粮食。我们那个村原先是一个大财主，建造的时候把村子建成了一个迷宫，就像地道战一样的，进去容易出去难。日本鬼子进村子扫荡，不但没有讨到便宜还吃了亏，回去后就下命令用大炮轰炸我村，发誓要炸平她。然而，村庄的周围长满了几十米高的古松树，那些炮弹要么就远了，要么就近了，只有我外婆住在村子前面，本来是最好的房子，这次却遭了殃。日本鬼子把炮口调高后，那炮弹正好落在外婆的家门口。结果，舅舅和姨妈中弹死了。这真是血上加霜，外婆也彻底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心灰意冷的。
　　但是，外婆并没有把这件事怪罪到日本人头上，反而怪我母亲。从此，我母亲再没有了母爱。
　　母亲是十三岁嫁给我父亲的，小父亲十岁。还好。父亲对母亲宠爱有加。原本我父亲家底还算殷实，娶了童养媳，一共三兄弟。奶奶死后，埋在山岗堆岭上，也是命运多舛，突然一个雷公把石碑炸掉了。这一年，先是我父亲的两个兄弟死了，接着是童养媳也死了，最后连爷爷也死了。突然之间，一大家人就剩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父亲一咬牙，决定找地理先生采一块风水宝地，买地葬父。这一下，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他变成了穷光蛋，有时候，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变化无穷。否则的话，土地改革的时候，我的父亲肯定是大地主，不整死也得剥层皮。后来，我父亲说是爷爷救了他。
　　我的父亲知道我母亲的情况之后，他不但没有责怪外婆，还觉得外婆很可怜，孤苦怜丁的，反而说服我母亲要一起搬到外婆家来住。母亲只好同意。
　　可外婆并不买帐，依然恨我的母亲。这个时候，母亲已经沉浸在自己做母亲的喜悦中，她也知道外婆的不易。特别是当我们一个一个的出生后，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儿女们身上，没有吃的可以吃差一点，没有穿的可以打补丁，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我外婆总是说她没心没肺。
　　母亲一共生了我们兄妹十四个，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那种锥心的疼痛别人是难以理解的，相继离我们而去的就有九个。特别是那个叫广昌的儿子，长得武高武大，一表人才，又有力气。就在他十岁那年，因为没有吃的，饿得只剩下一包骨头，最后因病离世了。可怜的母亲哭的死去活来，后来连续的饥荒，又相继去了八个。她目视着我们，我看到一个母亲的无奈，内心是多么的惊恐和挣扎。
　　接着是父亲也病了，他得的病叫肺劳。主心骨病了，简直如惊雷轰顶，她呕得吃不下睡不着。哭，已经没有了眼泪。不过她的出生日，因为长时间受到歧视，没有母爱，反而给了她坚强的一面。这个乐观坚强的女人不是吓破了胆，而是懂得怎么去面对。她首先想到的是要把父亲送到医院去，从医院回来，看着一贫如洗的家，一咬牙把床上那床唯一值钱的棉被拿出去变卖了，就算这样也无法凑足医疗费，她又把那头还没养大的小猪也卖了。到医院，医生告诉他，丈夫得的是肺结核。肺结核在当时来说就像现在的癌症，根本治不好。但我的母亲说，叫她放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两年之后，父亲还是走了，留下一贫如洗的家，留下一群没有长大的孩子，留下一个爱自己的妻子。
　　父亲在死之前，做了几件事，首先是解决了岳母娘（外婆）的退休金问题，他找到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他，说谢凤清（外婆的名字）是合同工，按政策是不能按正式职工解决退休金问题的。我的父亲摆事实讲道理，据理力争，好话讲了一箩筐，工作人员就是听不进去，我的父亲像胶水一样粘着他，工作人员脱不开身，把工作人员都粘烦了，最后，两个人吵了起来。正好县长孔操平路过，就停下来问是怎么回事。我父亲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给县长大人听。县长听完后，就对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说，他的情况有点特殊，可以办也可以不办，但毕竟在学校待了几十年，不办于心不忍。
　　可是政策上工作人员还想说什么。
　　县长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是不是劳动人民出身的？
　　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外婆的娘家大兄弟要置办一副棺材，我的父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只是要外婆娘家人出几个劳动力帮忙。背木头那天，父亲因为是主人，最后一个回家，等他吃饭的时候，荤菜几乎都吃光了，就连稍微好点的菜，外婆也捡起来了。我的母亲发现后，一个人偷偷的哭了一顿狠的。至此之后，我的母亲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儿女们身上以及她的丈夫身上。只可惜我的父亲寿命不长。就这样离开了她。
　　父亲死后，我的母亲表面上很乐观。她把眼泪流在心里，每当我们上学去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父亲的坟头上，哭的死去活来。我们放学回家或者半夜醒来，没有看到母亲的时候，直接去坟山就能看到她。见她这样，我们几姊妹也会围着母亲痛哭一场。
　　我的母亲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她很聪慧，像三字经之类的，她能倒背如流，我们很多的做人的道理都是她教的，什么小时候偷针，长大偷金之类的，要以礼待人等等。
　　有一次，我们村的王仁广因为小时候从床上掉下来，有一只眼睛残疾了。我骂了他独眼龙，正好被他的父亲听到了，当场给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火冒金星。母亲跑到那里，狠狠的把我抱回来了，当时我想肯定惹大祸了。但是，这次母亲没有打我，而是问我，说王仁广的父亲为什么打你呢？我看着母亲不敢做声，这时候母亲心平气和的，说人家有残疾，本来就很难受，假如是你，你会怎么样？听了母亲的话，我很后悔。事后，母亲又拿一些糖果到仁广家里去道歉。通过这件事，我和仁广成了从小到大的兄弟。
　　小时候，我们只想着自己快点长大，挣很多的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是，当我们真正长大了，能挣钱了，我的母亲却老了，有病了。我的母亲得了脑血栓，行动不便。记得那个时候，我的妹夫每次来资兴，都会给她带吃的穿的，还给她钱。我母亲最早看到一百元的，五十元的都是妹夫给的。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票子，她是既新鲜又高兴，总是拿出来炫耀，弄得村子里的人都很羡慕她，说她熬出头来了。
　　最不满意的应该是我，从小我就跳皮，长大后因为我的婚姻让她呕气恼火，我又总是我行我素，有点不顾后果。特别是她老人家知道我想离婚后，还举起那根老人棍杖要打我，虽然很轻，但足见她是反对的。因为她反对才拖了很长的时间。我也想，小孩都还小，离婚对他们成长不利，本想自己了此一生算了。可前妻伤我太深，每每想到她的过往，我的心脏就会从胸口跳出来一样，而且闭上眼睛就是这件事。甚至根本不想看到她。也是因为这件事，以至我长期不在家，这是我愧对母亲的最大根源，现在每每想起来就心疼不已，就伤心落泪。好在我的大哥大嫂好！在我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是他们两口子全身心的投入，二十四小时的照顾。在此期间，二哥在长沙工作，要照顾母亲很不现实，我的弟媳妇在这个时候也得了尿毒症，危在旦夕。照顾母亲的重担自然就落在大哥大嫂的肩上。我在这里要感谢大哥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