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小镇是一个小山村，县城是一个更大些的山村，我在小镇待了三年，也在县城住了三年，小镇与县城的距离在三年和三年之间，由城乡巴士载着经历风雨，经历春秋。
　　从小镇开往县城的巴士每三十分钟一趟，一趟需用一小时又四十分钟，它从宽敞柏油路出发，走过乡路，走过田野人家，走过山峦起伏，走过竹林溪水，也走过一路花香。我在祝福亭上车，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自喧闹的小镇离开山水皆变得静寂，偶有相向车鸣互相示意，尔后往终点一直缓去。
　　我不知道是否只有这一条乡镇往县城去的路才有花开，事实上从初春到冬末，一路上它不曾有丝丝寂寞。农田、炊烟、牲畜人家农舍一路漫延，诗意水画一路展开。最喜爱的总是沿途的洁白压枝的李花，开始是一株两株的散布，然后是一浪一浪的堆叠，一层一层的铺盖，争先恐后的开放着，好似落下是一件非常不光荣的事情。公路两边的花开，就像两道护航的保护线，护送巴士搭载的乘客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从远处看来，李花热闹惹鸟来，叽喳叽喳吵不停；从近处看，巴士就从李树旁掠过，带着白花瓣飞一地心碎，往后瞧了，又觉得它似一为儿女送别的老父，伤感满怀。
　　因是喜爱看花，我总是在巴士离开小镇就闭目养神，然后在花开的地方睁眼欣赏，从零星洁白到满簇雪白再到碎碎白点，一直如此总不觉得疲倦。花开的时间不长，因是住校也许我在小镇与县城奔一个来回，两次看到的景色就不同了，离去时枝干峭拗，花在开，回来时叶已抽芽，花在落。
　　幸好，除了看花还能赏雾。巴士在高低起伏的山峦行走，与在鳞次栉比的村落行走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和画面。早晨六点钟的村落尚有薄薄的云雾，红日升起时雾早已不再了。八点钟在山间行走，巴士就像不小心闯入仙境的异客，显得不搭配，生生坏了一幅天上云景图，亦因为如此，我却能够领略到山中云雾的飘然闲逸。
　　从山口进去，很快就能见着雾，若隐若现的山青色，偶现出人们视线的红树叶，还有泠泠作响的小山溪，以为这就是最美的雾景了，却没想到更让人惊异的美在后头。车子越走越远，山路越来越长，雾便越来越浓，只看见前方的山路却看不见两旁的山体，这是我看见过的最让人心迷的雾景，即便冬日初霜盖满田间也不曾令我如此惊讶，大概需要很多的幸运凝结才让我遇见了。
　　弯弯曲曲的山路终于走至尽头，云雾却没有散尽，仍是若有若无的白纱笼罩一片山青色，和车子刚走进山口的景色一样，似乎中途的迷雾只是我的一片痴想，梦幻无常。
　　清晨来一场巴士游记，赴云雾一次约会，这么美丽的景色在三年的冬去春来间仅有一回，虽然此后的岁月我仍然邂逅好几场美妙的云雾，但印象里的雾景只有这一场。
　　冬日黄昏的回家路总是带着几分神秘。昏昏沉沉的天，懒洋洋的夕阳红，巴士车的路灯也幽黄幽黄。天色黑得快，沿途的远处人家的灯光就是一个航程标，它告诉我路已走至何处。眯着昏睡的眼，看见某一个背影迎着专为他等待的灯光，觉得心酸也感到安慰，路途有一盏灯为你而开，这是冬日黑夜最暖的汤，内心里慢慢数着距离自己下车的路程还有多远，继续往黑夜更深处走。
　　塞满车厢的人，一拨一拨分散离开，终于到了我下车的路口，人已经剩下不多。这白天总看不够的路，黑夜里却希望它可以缩短，可以马上到达我的家。这拼接而成的路，断断续续，坑坑洼洼，甚至不得不在黑夜冷飕飕的天站在维修的路段等着放行，不得不在即将入城的路口换上另一辆巴士的回家路，我来来回回走了三年。
　　青李结满了树枝，田洼稻苗只余下秸头，村落过后是村落，山峦仍是山峦，君已走。小镇开往县城的路愈来愈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