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令伟：英雄论

　　中国人是一个具有英雄情结、崇拜英雄的民族。从一定意义上讲，当今处于大变革中的中国是一个需要英雄和呼唤英雄的国度。
　　何为英雄？古人给英雄下过的一个定义是：才智过人谓之英，胆识超群谓之雄。英雄者，才智过人胆识超群者也。然从中外历史看，真正的英雄不一定才智过人，但胆识必定超群。胆识超群，应时而起，敢做一般人不敢想或敢想不敢干而对社会又具有影响力的凛然之事，是英雄之真义也。
　　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英雄很难论定，但却有一个最有名的评价英雄的典故，那便是“青梅煮酒论英雄”。这个典故里的主人公曹操对英雄的理解是：“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公平地说，不管后人对历史上的曹操有多少争议，但曹操确实具有英雄本色。他曾在董卓祸乱京都时，不受其封官拉拢，历经危险回到故乡，“散家财，合义兵”，发动了一场讨卓战争。这在当时是震动天下的大义之举。后来曹操在天下大乱中独能反弱为强，力克群雄，统一北方，从早年讨伐董卓的行为中即可看出一斑。陈寿在《三国志》中给予曹操很高的评价，称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为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纵观中外历史上的英雄行迹，大体可归为五种境界。第一种境界：侠义肝胆式英雄。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计利害；或士为知己者死，唯义所在，赴汤蹈火，不求功利。如《水浒传》中的武松，行刺秦王的剑客荆轲。第二种境界：为公众和国家利益冒险犯难式英雄。即为社会公众谋求权益或为维护国家利益而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者。如圣雄甘地、民族英雄岳飞。第三种境界，为特定目标犯险开拓式英雄。即为实现一种特定的、有巨大危险的探索性目标，不惜以生命作赌注的开拓者。如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第四种境界，为真理舍生忘死式英雄。即为发现、传播和捍卫真理，和压制、封锁、扼杀真理的社会黑暗势力英勇斗争者。如启蒙运动先驱伏尔泰，“五四”运动的主将陈独秀，文化大革命中的张志新。第五种境界：为谋求社会发展的革新献身式英雄。主要是指献身于变法、改革、革命的仁人志士和政治家。如变法者王安石和康有为，革命家孙中山等。这五种境界并不分高低，只是着眼点不同，内在精神则互有渗透。
　　恒量英雄没有统一的标准，而英雄本身也是多棱角的。如外国古代的亚历山大一方面是天才的军事英雄，但另一方面他的辉煌军事业绩也伴随着征服活动。而这种征服活动一方面给被征服国家带来痛苦，另一方面也促进了希腊文明和东方文明的交流。比亚历山大晚一个世纪的中国古代秦王嬴政，一方面用武力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改分封制为郡县制，实现了政治体制的伟大变革和文化经济的一体性转换，另一方面他的一系列暴政也给百姓带来很大祸害。但谁又能否认秦始皇英雄盖世的气魄呢？近代名震全球的拿破仑既是法国革命精神和成果的传播者，而他的扩张活动给欧洲大陆同时也给法国带来灾难，但人们又很难否认拿破仑极富魅力的英雄品格。中国的汉武帝、曹操、成吉思汗包括毛泽东都具有这种多棱角性，但谁又能否认他们是杰出英雄呢？
　　进一步说，也很难用谁是谁非、谁符合历史发展方向谁不符合历史发展方向、谁胜利谁失败等之类的见解去评价某人是否是英雄。比如，秦王赢政和刺客荆轲。按说秦王赢政追求统一符合历史发展的方向，荆轲刺秦王是逆历史潮流而动，但人们却倾向于将秦王和荆轲都看作英雄。“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固然是英雄，然荆轲以区区一剑客从容直入甲兵森严的秦国宫廷行刺虎视天下的秦王，在当时望秦披靡的社会环境下，又何尝不是惊天动地的英雄之举？正如司马迁评价的：“然其立意皎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再如，美国南北战争中北方的军事统帅格兰特和南方的军事统帅罗伯特李。前者是为统一打仗，后者是为分裂而战，前者最后取得了胜利，后者最终成为失败者，但这并不妨碍两人在美国人的心目中都是伟大的英雄统帅。
　　实际上，正像往往是冤家才聚头一样，历史上的英雄常常也是对头。像刘邦和项羽、曹操和刘备、石达开和曾国藩，就都是势不两立的对头，而他们恰恰又都是英雄或至少都具有某种英雄品格。另一种并不罕见的现象是：英雄惜英雄，而且所惜者往往就是他的对手。格兰特在其回忆录中便深情表露了对罗伯特李的尊重和惋惜：“看到一个英勇奋战多时、并为某个事业忍受了多少痛苦的人失败了，我当时的感受绝不是欢乐。”三国时的曹操一方面处心积虑要消灭对手孙权，另一方面又喟然赞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反而对投降了他的刘琮充满鄙夷：“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从某种意义上说，失败的英雄更悲壮，更使人为之动容。李清照就为项羽这位曾叱咤风云的失败英雄写下千古名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那么，有必要回过头来再提出这个问题：何为英雄？
　　英雄首先是一种大勇敢、大胆识、大节操、大气魄，然后，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再加上一个大智慧。但前四个条件就足以构成英雄的品格了，而具备大智慧的英雄则是英雄中的佼佼者。但仅仅具备大智慧而不具备前四个条件的就不能成为英雄，至多只能成为英雄的高参。大勇敢和大胆识是英雄最重要的禀赋。
　　英雄是超凡脱俗的，但绝不是冰清玉洁。英雄的超凡脱俗是指超越了普通的功利、普通的成败、普通的是非，甚至包括公认的功利成败和是非观。英雄行为中可能包含着暴力、非法和诈力，但绝对不包含萎琐和平庸。
　　英雄并不意味着每时每事都能做的英雄。面对大多数事情和在大部分时间内，英雄和芸芸众生没有多少区别。但在特定的时势和条件下，英雄敢做的一般人不敢做，英雄能做到的一般人做不到。大英雄甚至能够创造一定的时势和条件。所谓“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成非常之功，夫非常者，非常人所拟也。”就是指的英雄在一定意义上可以造时势。
　　英雄可能做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件失败的事，只做成一件英雄事，那么，这个人不失为一个成功的英雄；反过来，一个人可能做成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件事，但没有做过一件英雄事，那么，这个人和英雄毫不沾边；一个人为追求某种英雄的目标耗费了一生的精力，付出了该付出的一切代价，但从来没有取得过成功，那么，这个人不失为一个失败的英雄。
　　平时循规蹈矩的人不见得成不了英雄，但英雄行为绝对不可能是循规蹈矩的行为。恰恰相反，它可能对绝大多数人已经认同的规矩秩序和做事方式提出严重挑战，因而为世人所不容，为法律所不容，为习惯所不容，为既定的社会格局所不容，因而英雄二字往往和危险二字联系着。但也有另一种情况：当大多数人已经自觉或本能地、清醒或模糊地意识到某种既有的社会秩序、规范已经不适应发展的要求应当更改但大家又不愿意采取行动时，这时英雄挺身而出不仅必要，而且能顺应大多数人的意愿。但即便这样，其行为仍然意味着对既有社会秩序的挑战。所以，历史上投身于变法、改革、革命的志士仁人，往往又被当权者加之于种种大逆不道的罪名。
　　如前所述，历史上的英雄同时也可能就是暴君，但暴君不一定就是英雄。实际上，人们在认定历史上某个暴君的同时又承认他是英雄，一般来说是认为他的英雄业绩对社会的影响要大于暴虐给社会带来的痛苦，至少认为这种暴虐还是可以容忍的暴虐。至于那种极端的暴君，或以暴为乐的暴君，对国家或人类犯下了滔天罪行、无法原谅的残暴首领，尽管他可能有过某些英雄行为，但盖棺论定却只能是暴君。
　　权力和职位可能给英雄事业提供某种条件，但绝非必要条件。英雄并非不追求权力，但真正的大英雄不贪恋权力，更不做权力的奴隶，而是超然于权力。对英雄来说，权力不过是做事的一种便利条件。仅此而已。英雄不借助权力照样可以成为英雄，而权力只有借助英雄才能大放异彩。纵观历史，真正的英雄往往起于细微，布衣英雄才是最能显示本色的英雄。圣雄甘地终生不过是一个布衣，但谁又能否定他是印度独立民主的奠基人？康有为终生不过一布衣，但谁又能否定他是“戊戍变法”的领袖？
　　历史上不少英雄出身行伍，因而武勇成为英雄的重要条件，但同样也不是必须的条件。关云长是三国时期一个典型的行伍英雄，但这不仅因为他有“策马刺（颜）良于万众之中”的本领，而且因为他有“国士之风”：轻爵重义，挂印封金；刮骨疗毒，视死如归。同时代人吕布的武勇甚至在关云长之上，《三国志》作者陈寿说他“号为飞将”，“有虓虎之勇”，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更是把他刻画为武功第一，但由于“轻狡反复，唯利是图”，因而没有人认为他是英雄。相反，战国时期的蔺相如手无缚鸡之力，但在渑池会上“奋身张目”，以“五步之内颈血溅之”、同归于尽的威胁逼迫秦王为赵王击打乐器，从而维护了赵国和赵王的尊严，构成名震当时、声传后世的英雄壮举。
　　所以，从一方面看，英雄并非高不可攀，凡夫俗子和英雄豪杰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历史上不少英雄豪杰原本就是凡夫俗子。从一定意义上说，人人皆可为英雄，就像人人皆可为尧舜一样。但从另一方面看，英雄之为英雄，就在于和凡夫俗子不同，有凡夫俗子没有或起码是没有表现出来的英雄气。英雄者，必具英雄精神必附英雄业绩者也！而具不具英雄精神，关键在于有没有英雄之心！
　　当然，英雄和领袖一样，同样不能神化。在一定的条件下，英雄不仅可能转化为暴君，还可能转化为狗熊。这种例子在历史上并不鲜见。所以，鼓励英雄的产生和防止英雄的堕落对于一个健全社会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盖棺论定方为真英雄。
　　英雄，更多的是人类精气之神所依托，是人间浩然阳刚之气之结晶，阳刚之气汇聚集结的成果就是英雄的精神和精神的英雄。夫英雄者，大丈夫之谓也！
　　一个国家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英雄，但一个国家却不能没有自己的英雄，更不能没有英雄气概。没有英雄人物的民族是可怜的民族，没有英雄气概的民族更是注定在精神上不能崛起的民族！
　　站在21世纪的全球高度看，也许只有将豪杰才干和仁德品格、伟烈丰功和历史走向、个人魅力和普世价值合而为一者如克伦威尔、华盛顿、林肯、戴高乐那样的伟人及其事业才会与世界精神融为一体，才符合人类的根本利益，才能经得起岁月的考验，才是真正永垂不朽的大英雄！就中国而言，近代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的英雄业绩、英雄遗产、英雄精神才能更显示出穿越时空的价值，是因为他的奋斗旗帜上始终写着“自由、民主、共和”六个大字，他毕其一生的英雄追求正在转化为新世纪整个民族的追求和潮流。
　　新时代呼唤新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