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嫌弃自己的亲妈

　　据说，人类发出的最美丽的语言是妈妈。
　　还在妈妈子宫里的时候，我们就会和妈妈互动了，那个词叫胎动。身体里有个小生命在呼喊，妈妈，快来摸摸我吧，初为人母的喜悦是藏都藏不住的。
　　妈妈是一个讲究的人：屋子里的每一个死角都不藏有灰尘，脱下来的脏衣服从来不会放到第二天，柜子里的衣物向来都是按春秋天，夏天，冬天三个季节分门别类，袜子和内裤单独存放。厨房里的柴火都是一垛一垛，案板用过后上面盖上一块布，一来防止灰尘散落，二来老鼠爬了也不用担心卫生问题。家里的小院子和屋里的地都一个色，纯正的黄土地，很容易起土，所以妈妈每次扫完地，总会端盆水撒一遍。亲朋好友来我们家，总会忍不住地称赞，其实是笑中略带嫉妒的口吻：就你爱收拾，地扫的跟用嘴吹过的似的。
　　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我是女孩且在家中排行老大。因为是在农村，免不了有重男轻女的习惯，但妈妈却从来没有，反而对我格外疼爱。有一次，做中午饭，妈妈让弟弟去烧锅，弟弟立马抗议：为啥不让俺姐去烧。我也纳闷，平时都是我，今天怎么回事。妈妈一边擀面条一边说，你姐今天穿了件新衣服，怕给衣服弄脏了。弟弟一听，声音抬高了八度，更加理直气壮:我姐怎么这么舒服，有新衣裳穿，还不用干活，妈，你也得给我买件新衣裳，这样我跟我姐就扯平了。妈妈又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妈妈一直不抬头看弟弟，我猜也是给出的理由太过牵强，说服不了自己，当然也说服不了弟弟。
　　因为是老大，我六岁就学会了做家务，那个时候个子太小，刷锅时手伸不到锅底，所以就搬个小板凳，这个小板凳伴随了我三年，三年里我跟吃铁了似的，就是不长个。记得有一次妈妈下地干活，中午回来得特别晚，我带着弟弟妹妹左等右等不见妈妈回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和面擀面条。之前虽然做饭，但都是做早晚饭，没什么技术含量。馒头是妈妈蒸好的，抓两把米清水淘淘，然后锅里兑水，篦子放上去，馒头放篦子上，盖锅盖。烧火。柴火好烧时，五六分钟就完事，要是碰到阴天下雨，柴火受潮不好引火时，半个小时也搞不定，自己熏得呛鼻子辣眼睛不说，还浪费火柴。＂妈，我做的面条，你尝尝。＂我把盛好的面条端到妈妈跟前。刚才的妈妈还是有气无力，突然两眼放光，那表情不亚于得知中彩票大奖的居然是自己一样。＂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家里还有顿中午饭在等着我做呢，真是太累了，要是有人做好了，那该多好啊，真没想到，你居然把饭做好了＂ 。那顿面条，妈妈吃了三碗，虽然面条惨不忍睹，但人在饿得肠子都要爬出来的时候，谁还讲究饭菜的样子呢，有吃的就不错了，更何况这顿饭是自己七岁孩子的手艺。后来妈妈每次提到这事，都无限感慨：我是真没想到，你在家居然做好了面条等我。
　　钱钟书的《围城》说，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他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我的妈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当然没有读过《围城》，也不知道这句谚语，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自己头胎是个女孩所带来的便利的感悟。
　　第一次和妈妈发生严重的冲突是15岁那年，当时家里四个孩子都在上学，奶奶的癌症处在化疗阶段，爸爸外出打工总会隔三差五就回来，因为找不到什么挣钱的门路，还要搭上借来的路费，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战战兢兢，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就祈祷，爸爸别回来。中考成绩出来后，我考得不太理想，弟弟的分数比我高出36分，在我们乡里那所中学排名前八，而且弟弟不仅是家中长子，也是家族长孙，更重要的是在农村每一个家庭都抱有男孩能成大事的期盼和幻想。我上高中那是绝对没戏。家里给弟弟凑了学费，弟弟去县城读高中。我也很自觉，事实上是现实逼着我不得不自觉，因为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干脆啥也不说，还能落个乖巧懂事的好名声。不上学的日子，我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喂猪喂羊，空闲时间去帮妈妈干农活。一天下午，我拉着架子车从地里往家赶，路上碰到了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某某你怎么没去上学？我不上了。当说出这四个字时，我的头低到了尘埃里，不敢看老师的脸，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敢偷偷把目光放在老师手里拿的锄头上。＂啊，这么好的成绩，你不上了＂这句话于我而言，无异于晴空霹雳。我多么想去上学，可是家里没钱呀，喉咙被心底涌上来的悲伤卡住，泪水模糊了视线，想放声大哭，可是我不能，怕路上遇见熟人。
　　一连几天，我都寝食难安，梦想一直在召唤我:要去读高中，只有读了高中才能考大学。要不然这辈子的命运和妈妈有什么分别，做不完的家务，干不完的农活，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我现在还小，过两年出去打工挣钱补贴家用，到时候年龄差不多了，就该相亲继而订婚然后结婚生孩子，再然后还有然后吗，那就是和妈妈彻底一样呀。
　　那天晚上，妈妈心情很好，我说出了一直压在我心中的那句话：妈，我要去上学。说完长出一口气
　　＂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上＂
　　＂你那几个好朋友都不上了＂
　　＂她们不上学那是她们不想上，我跟她们不一样＂ 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接下来的几天，每当吃完晚饭我就说起上学的事，妈妈采取不回应战略，让我自讨没趣。不过她没想到的是我执着到疯狂，用尽一切你能想到的办法，当然还有你想不到的办法（关于这一点我又能写一篇文章了，不在此赘述）因为这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机会，必须抓住。于是，在我的坚持下，半个月之后的某天早晨我带着妈妈东拼西凑的学费，踏上了求学之路。
　　曾经有位长辈告诉我，女人一生改变命运的机会有三次，第一次她要有一个好爸爸，第二次她要嫁一个好老公，第三次她要有一个好儿子。
　　我和妈妈的第二次冲突就是关于我的终身大事，不绕弯子了，妈妈不同意我的婚事。因为我老公本人特别注重个人隐私，所以在这里不做详细介绍。妈妈认为我这个女儿要个头有个头，长相也不差，工作能力出色，性格也好，就差把我说成是万里挑一了。有句俗语说：老公是隔壁老王好，孩子是自家的好。我对前半句深表怀疑，后半句放在我妈妈身上特合适。我和老公结婚的前天晚上，妈妈终于逮到机会， 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那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恶毒最不堪的话。我安慰自己:妈妈都是为了我好。
　　后来我有了孩子，虽然也会吵孩子，但从来没有骂过孩子，就是缘于这段哀莫大于心死的经历。
　　原来，武志红老师的《家会伤人》是真的。
　　每个＂都是为了你好＂的父母，背后都有着自己的私心，我的妈妈也不免除。她那么生气大概是因为我不懂那句经典：都是为了你好。
　　妈妈也有很多烦心事，首推婆媳关系。只要见到我就是一箩筐的吐槽，我刚开始还给她出出主意，后来发现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已，我就是最好的人选，没有之一。一来女儿绝对不会走露风声，二来女儿知道妈妈的遭遇会更加心疼更加孝顺。问题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听一遍两遍新鲜，三遍四遍等同于热剩饭，多少还有点味道，五遍六遍就乏味了，七遍八遍十来遍，遍遍都如此，妈妈说完上一句，我能接上下一句的时候，何止是缺乏耐心，听妈妈讲家务事就是活受罪。我不想听，可说话的人是我亲妈呀，有一次，我语气重了些，妈妈当时眼泪直流，我的愧疚感很长时间才释怀。
　　老人和小孩子是一样的，所以叫老小孩。《带着蜗牛去散步》讲述的是为人父母对孩子的耐心，我想妈妈可能就是那只蜗牛，常常需要我带她去散步。
　　妈妈非常爱自责，事情稍有不顺，她就会谴责自己：哎，都是我没有本事，都是我没有能耐···搞得你连想把话说下去的欲望都没了。
　　庆幸的是我在这一点上一点儿也不像她，所以妈妈经常说我像爸爸，脾气急，有主见。
　　前段时间我和妈妈逛街，我特意放慢脚步，妈妈依然跟不上，等妈妈走路的那个瞬间，像极了四岁的儿子对我说的话，妈妈，你走慢点，等等我。
　　岁月无情，妈妈脸上的沟沟壑壑清晰可见，浓密黑亮的头发已变得稀疏，鬓角和额头处的头发白了一多半，暗黄浑浊的眼珠正在诉说她曾经的沧海桑田。刹那间，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因为我恨过妈妈，嫌弃过妈妈。
　　爱过、恨过、嫌弃过、试着原谅过···人要经历多少风吹雨打才能把过往看得云淡风清。
　　当我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妈妈蒸好了包子喊我吃饭：星期天也不休息，写啥呢？
　　我笑着说：关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