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东平 图:来自网络 娘曾偷偷地对我们说,我家有个大姑,小名叫兰兰。 我一直觉得,大姑在我们家是一种不真实的存在,从长辈三奶四奶到大娘大爷还是尽量避免提起,好像我大姑是谜一样的。 有一次,二奶奶说起我大姐长得俊。二奶奶说她长得像我大姑,但还不如大姑那样貌美如花,是当时名副其实的"村花"。 等我长到十多岁,有一年,我们家收到一封加急电报,我不知道内容。但大娘大爷和爹娘悄声念叨着,好像有十万火急大事,是关于姑姑的。他们的神情看起来很悲戚,连一向轻易不落泪的大娘都痛哭流涕的。 大爷拍拍大腿说道,事已至此,顾人要紧,还要什么脸面,咱们得过去看看。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从没出过远门大娘和娘,一道到沂南走一趟。说走就走,娘和大娘放下该收的麦子,出门了。 十多天后,娘和大娘风尘仆仆从沂南姑家回来,又是大娘大爷爹娘坐一起,声音提高不少,大娘说,他大姑看那样应该能撑下去,孩子大了懂事了,生活好了。 "我看她大姑有点絮叨了,每天夜里起来几次,自言自语……"娘想说完,大娘使眼色白了她一眼。 还是后来,多事的二奶奶上俺家,私下问俺娘,兰兰这个男人又死了?嗐! 娘一脸诧异问她怎么知道的? 二奶奶骂了一句:"你娘的,有啥见不得人事,都是自个骗自个,兰兰这辈子命真是苦啊。" 娘和我们,这才通过邻居二奶奶那里,知道兰兰姑的过往。 俺姑小时候,是爷爷奶奶唯一闺女,掌上明珠,长得端庄美丽,一大家子都挺喜欢。解放前曾经上过几年识字班。眼晴很大,耳垂很厚,都说她长相非凡,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爷爷奶奶对兰姑从小严格要求恪守妇德,培养了她矜持大方的性格。 大姑十八岁那年,说媒的几乎踏破门槛。爷爷奶奶几乎带着眼镜相,有公社职员,老师,还有村里的干部,爷爷一个都没相中,大姑更不吐口。 有一天,四奶奶亲自上阵说起自家姐夫卢先生的义子。 那卢先生是方圆闻名的中医,行事老道,做人圆滑,可惜婆娘肚子不成气,只生了两闺女收了个徒弟当义子。 说这义子还有一定缘份。那一年隆冬,卢先生骑着毛驴经过雪埋半尺的荒野地,老远就见道上躺着一个人,掀开身子一看是十一二岁小子,气若游丝。 卢先生看四下无人,他一时发善心,把孩子托到驴背上驼回诊所,让老婆赶忙打盆热水一擦吧,发现这孩子挺周正,灌了一碗姜汤,孩子才缓过来,一问才知他是外地要饭的,知道姓徐,忘了是哪里人氏,全家出来要饭,死得光剩他一人。 卢先生两口闻听大喜,就收留他。托人证明人把他收为义子兼徒弟。 其实卢先生虽说是郎中行医,也不是善心人士,他本意让那孩子吃牛马粮下牛马力,不花任何钱。徐长年睡在牛棚里,夏天牛虻蚊子咬死,冬天大雪吹门没叫人冻死。 有一年冬天,孩子长到十五实在熬不过,就偷偷从牛棚偷跑出来,顺着铁路一遛南下听说参加革命找队伍去了。十几年毫无音讯,都以为卢先生的义子死在那个战争年代了。 谁能想到1950年,一个人像叫花子的人出现在诊所,自称姓徐。卢假装不识,卢的后面突然多出两个穿军装,身后拿着礼物。卢像睡醒似的,拍着脑壳说,儿啊,可想死为父了。使劲挤出两滴眼泪,又说,为父好找啊。 后来才知徐先后参加三大战役,在部队杀敌英勇,负了多次伤,立了很多大功,从普通的一名士兵成长为团级,这次荣归乡里,徐特地前来报答卢老爷子救命之恩,托他几年的福,当时没有饿死。 卢先生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为徐的大仁大量心生敬畏,儿子长儿子短的叫个不住,并许诺为徐寻门亲事以表诚心。这样卢先生就看中李家兰兰我的大姑。 徐二十七八,正好想有个家,与我姑兰兰这才有了这份姻缘。 当时爷爷奶奶看中了徐有志气,能成大事,欣然同意这门亲事。大张旗鼓地把兰兰嫁到了卢家。 没多久徐应命入朝领兵作战,丢了新婚兰姑住在卢氏婆家,一走又是三年。 毕竟不是亲儿媳,卢家一家大小对待我姑不冷不热,以为徐说不准死在朝鲜了! 正当我爷爷奶奶和兰兰姑也不抱希望时,徐的吉普车开到家门口,这次直接把兰姑接走了。原来徐事先听说了卢家怠慢媳妇的事。从此坚定地与卢家断绝了来往。 徐转业到了临南金矿,做了一矿之长,听说直属中央的单位。每年北京,济南来回穿梭工作十分繁忙。徐待兰姑很好,但对工作却严于要求,从1955年到1960年,两人有了一双儿女,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1962年,大爷和爹接到上面通知,老徐在济南病危。我十八岁的父亲大半年都与姑在济南陪护,直至老徐肝癌病逝。 听我父亲描述,老徐平时工作很忙,脾气不好,对时事有些看不惯,提起某些人的名字,不骂爹就骂娘,因为战争年代医疗条件差,身上留有很多弹片,养成喝浓度酒麻醉方法,最后造成吐血,一个真正的战士,没能牺牲在疆场,却倒在和平时期的工作岗位上。 那一年兰兰姑才三十五岁,头发几乎一夜都白了。虽然上级对她的两个孩子多方照顾,但姑姑的户口却被固执的老徐,落在山区农村,各方无法享受应有待遇,这成了兰兰姑此生最大遗憾。 多亏了我的小脚奶奶扔下她一帮孙男嫡女,去往沂南,一住就是十年。可想这十年里,兰姑经过什么样的艰难岁月。 有一年,姑带着十多岁儿女回来了,说着浓重的地方话。向来温顺姑姑与我家里人商议,她要改嫁。 "什么?"长哥如父的大爷暴跳如雷。好像兰姑再婚是多么丟脸的事,封建意识浓郁的叔叔婶婶也表示反对。 姑坚决要再婚,娘家人坚决反对。在一来二去谈判中,大爷放话,好女不侍二夫,再嫁可以,但不要回来了,李家从此再无此人。 兰姑当年是怀着何等心情离开故土,直到十多年后,第二男人老黄又意外死去。 老黄是兰姑业余缝纫教师,是个铁路工人在兰姑困难时刻,默默地帮着兰姑干庄稼活,养活一双儿女。娘家人都明白,但始终不承认。 如今,老黄意外在铁路上出了事故,第二天正是他退休日子。我十二岁那年终于见到我亲大姑,她这才被人接回娘家住了一段日子。 那一年,我突然看到一个城里老太坐在我家里,她手里拿着水果糖。她白皙的面庞,不喜不笑,像个泥塑菩萨,这就是我们的大姑,一个久经沧桑的女人。 1995年,大姑的儿子军哥发来电报说,我兰姑去世了,终年七十三岁。家里人都很伤心,至此,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个远方的亲人,我们再也见不到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