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作文可不可以没有开头？

　　30多年前教初中，曾有学生对我说：＂我是不怕写作文的，如果作文可以不写开头，那就更好办了。＂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文章没有＂开头＂是什么样的？作文开头真的那么难吗？学生说，他每次作文都会为开头伤脑筋，一节课作文，＂后面的内容都想好了，可还是没有办法把开头写好＂，＂老师总是认为我的作文开头不好，但经常肯定我中间部分的内容＂。我问他小学有没有学过如何＂开头＂，学生说，他在小学就被＂开头＂难住了。我开玩笑说：＂那你以后的作文可以不写‘开头’，直接把‘中间’交来。＂
　　这真是个问题。
　　我猜想，很可能是在某个阶段，教师过于强调＂开门见山＂＂开宗明义＂，让这个初学写作的学生感到高不可攀。他郑重其事，反而战战兢兢。同时我也想到，对作文，不少学生也许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困难，当学生暂时达不到写作教学的某个＂能力要求＂时，教师是否能了解他的难处，是否能有对策，很重要。我想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怕开头＂，在课堂上，我向学生了解，竟有一二十名学生举手，表示＂开头难＂。
　　文章＂开头＂真有那么难吗？
　　可能学生在学习写作之初，教师过于强调结构意识，展示了一些＂规范＂的格式，而没能鼓励他们＂不拘一格＂，没有启发他们大胆突破甚至暂时抛开那些＂规定动作＂ ；可能他们的老师写作经验不够，拘泥于程式，令学生不适应；可能他们的阅读面比较狭窄，接触到的表达样式不多，而单一的开头套路又令他们厌倦；也有可能他们曾经有过＂不要开头＂的创新，却没能得到教师的肯定或是被当作典型错误……总之，这个＂文章开头难＂影响了他们的写作情绪。
　　很多年后我仍然看到那些无味无趣也无价值的＂开头＂，特别是高考作文。
　　2003年高考阅卷复查中，我问一些阅卷老师：＂你们阅卷时有没有认真看试卷的开头？＂好多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都一样的，扫一眼，从第二段开始看……＂
　　那一年的话题是＂感情亲疏和对事物的认知＂，有一半以上的考生用复述材料的一二百字作为开头。——也就是说，他们在中学写了六年作文，仍然不会＂开宗明义＂＂开门见山＂＂开口见喉咙＂＂先声夺人＂。而那年让我眼睛一亮的，是几名考生文章开头的那几个字——＂有关系＂或是＂未必有关系＂。就这么轻而易举，用三五个字简练明快地开了头，脱颖而出！
　　有时我们就得启发学生这样去做，没有必要去学那些繁复的表达程式，有些技巧也不一定要教，而要引导他们多阅读，自己去感受 ——他们有兴趣了，愿意试一试了，教师要注意保护他们的尝试热情。学生是在＂学＂，是在探索，要允许他们失败。
　　我当时对那位＂不写开头＂的学生说：＂那你以后的作文可以不写‘开头’，直接把‘中间’交来。＂结果是，他后来的作文＂开头＂非常出色。他会这样写：＂李小冬奔向食堂的速度把体育老师吓晕了。＂或者只用一句＂我根本没有理会贴在黑板旁边的班委会通知＂作为开头。我告诉那位学生：＂为什么你不认为这是‘开头’呢？你有非常好的开头。＂
　　由此想到，学生也可能问＂我的作文可不可以没有结尾＂，也有可能提出＂我总是没有办法形成并列的分论点＂，还有可能提出＂我就是没有办法‘生动形象’＂……每个学生都可能有某种难处，从而形成写作障碍或是＂作文恐惧＂。写作学习，特别是在初始阶段，学生可能会强调某个困难，这往往是教师过于强调＂写作能力序列＂或＂循序渐进＂而造成的。
　　那些＂能力点＂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从教初期，曾带过一个大循环，有一批学生从初一到高中毕业一直跟着我，这就让我有机会观察他们写作能力的发展。
　　有些学生的作文一直很好，他们总认为没有什么困难，因为他们对得分和评语＂不在乎＂；他们比较自信，因为他们的阅读是自由的，他们有变通的能力，能解决各种困难，并不＂求全＂；他们的作文虽然有缺憾，但也总会有＂亮点＂。也有些学生，中学六年的作文一直写得比较吃力，态度很认真，但总是乏善可陈，他们有时太在意＂技法＂＂章法＂，不知是什么时候学会讲究这些的。当然，比较多的学生，属于＂此一时彼一时＂，起伏不定。我想，如果教师能换个角度观察，可能会发现，即使学生学了全部的＂能力点＂，在作文时也不一定没有困难，毕竟这种＂能力＂是要＂运用＂的。大学中文系很多教师不愿教＂写作学＂，个中原因，也耐人寻味。
　　教育教学的特征就是＂慢＂，慢慢来，一点点地＂悟＂，一点点地学 。哪位教师在执教的三年中能要求学生从＂不会＂到＂达标＂？究竟有多少教师能有对照＂写作能力点＂逐一检验学生是否＂达标＂的精力？我的意见是：如果循序渐进的＂写作能力训练＂无法调动学生的写作热情，学生难以＂达标＂，那就不必刻意去追求，该放弃的就放弃，需要保护的是学生的写作兴趣和写作个性。 学生不想写开头，不妨让他自便，＂想办法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不会结尾，就不要逼他，让他先交上来再说；他说他习惯平淡无味了，就由他自说自话去……请赋予学生自由，千万不要强制他接受规训。
　　有自由，就有办法。
　　我主张利用一切机会，让学生多写自由作文。当今学生学业负担过重，用于思考的时间不多，如果教师对写作的＂规定动作＂过多，非但遏制了学生的创造性，也令写作成了一件无趣的事。
　　青少年的写作应当无拘无束，展现青春气息，青少年应当在这样的精神活动中展现胸襟抱负，表现爱与美。作为教师，我总是憧憬那些生命的歌唱，哪怕是幼稚的叫喊或是忧伤的歌谣，唯独不愿看那些中规中矩、四平八稳的空谈。
　　在基础写作教学过程中，教师可以做各种尝试，以增加学生的写作体验，让他们寻找最适合自己发展的路径。无论如何，不能用一把尺子去量学生，更不要把应试写作当作唯一的评价标准。 我甚至认为，应当允许一些学生不去追求那些＂能力点＂，同样，我认为还应当鼓励部分学生在写作中追求风格，只要他们懂得打好＂底子＂——精神的底子和语文的底子 。
　　《找灵魂》是邵燕祥先生的写作履痕，书中收入的一些作品极有意味。其中有篇《为清苦教师请命》，发表在1946年的《世界日报》上，那一年，邵燕祥不到14岁；而一篇写＂七月七日长生殿＂故事的《密誓》，落款标明＂1944年7月3日初稿，7月18日二稿，8月2日三稿＂——这位有修改意识、一本正经写作的小学生刚刚过了11岁生日。可以想象，他少年时代可能没有遇上主张应试的规训之师，那时的教学大概是＂没人管＂。2005年，他在《从爱读爱写到多读多写》一文中回忆：＂从小学三年级起，有空我便学着哥哥写些这样那样的‘作品’，因为喜欢老舍的《牛天赐传》，我模仿着写了《罗四维传》，又模仿老舍的《赶集》，我把自己写的东西订成一册，剪纸喷墨题为《热闹集》。我的课外生活充实起来了。由阅读时的设身处地，到离开书本的大胆想象，我给自己构筑了一个虚拟世界，不能自已的写作，就算是透露一些这个世界的消息吧。＂现在，年近九旬的邵燕祥仍然在写，思考与写作是他的生活方式。那一代人的写作经验总被当今的语文教学忽视，实在是让人奇怪的事。
　　文章来源： 源创 图书《王栋生作文教学笔记二集》，吴非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
　　《王栋生作文教学笔记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