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给我分房了,三室一厅。拿到钥匙当天,我高兴地给父亲打电话:"爸,单位给我分房了,很宽敞哦,您来我这里嘛。" 这是儿子多年的心愿,希望自己出息后,能把父亲接到城市里来生活。 "非典"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提前来到车站接父亲。父亲坐了8个多小时的大巴车,从重庆万州乡下来的。父亲穿了一身洗得发旧的衣服,脚上穿了一双棉布鞋,头发理了,77岁的老头儿精神矍铄。父亲见到我,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整齐的假牙那么洁白。父亲带了两大包衣服,打算长住在我这里了 。接到父亲,我心头的喜悦全部堆在了脸上。 周末,我在厨房大显身手,凡是我认为父亲没有吃过的菜,都变成了"美食"端上了餐桌,有炖的、蒸的、炒的、烧的,满满一桌子。父亲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吃一边说:"弄太多了,吃不完吃不完。"我常年在部队工作,没有机会照顾父亲,不由自主地往父亲碗里夹菜,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 ,看到父亲碗里稍微有个缝儿,又夹菜过去了,不是家属提醒,我可能要把满桌子的菜都夹到父亲碗里。父亲顽强地吃完了我夹给他的菜。看着父亲抚摸着肚子的满足,我非常舒心,心头多年的压抑终于释放出来了。 变着花样地做菜,像"过年一样"。每天吃饭父亲都说,"弄简单点,弄简单点。"我嘴上应着,可餐桌上还是堆得满满的。周末还领父亲去大海湾、石磨豆花等饭店换个口味。家里每周还要整一顿海鲜,看着桌上剩下的各种"脚脚儿"、"腿腿儿"和"盖盖儿",心里那种满足感、自豪感油然而生。 放假了,我们领父亲到商场买衣服,楼上楼下转了好几圈,父亲出商场门时,硬说我们走错门了,其实是他失去了方向感。商场出来坐车,他也指反了方向。城里的车流量大,父亲惊讶地问:"这么多车,他们来来回回跑,这是要去哪里呀?" 这些城里人看似非常简单的小事情,在父亲那里变成了我们要担心的大事情,怕他不会过马路,怕他迷失方向,怕他走丢了…… 平时我们上班忙,白天家里没有人陪伴父亲,父亲就一个人溜达着走出了小区去散心,漫不经心地走了很远。城市的楼房样式都差不多,出门也没有记路,糟了,父亲迷路了。除了知道儿子的名字,父亲对这个城市是陌生的。他去询问路人,"你们晓得我儿子家住哪里吗?" 问了多个人,都把他当"精神病"了。 幸亏父亲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还是警察同志联系上我,才把父亲送回了家。我还被警察同志一顿告诫:"今后老人出门,你们要有人陪着哈。""要得,要得,谢谢警察同志。"这次还真让我们多了一个心眼儿,父亲衣兜里多了一张写着我名字和电话号码的卡片。 从此以后,父亲就不出小区了。院子里有一个凉亭,小区老人喜欢到那里聚集聊天。父亲远远地看着,听到两个老人聊天的嘻笑声,他往凉亭一步一步靠近,在10米远外静静地看着。脚步不自觉地又移动了几步,离两个老人越来越近了,5米远,能清楚地听到他们说话,外地口音,父亲半天也没有听懂他们说的话,站在他们对面,几次想和两个老同志打招呼,都没有张开嘴 ,一直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们,直到两个老人离开,他也没有搭上话。看看满院子的绿色植物,看看过往行人,看看池子里来回游动的彩色鱼,父亲在凉亭里一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上午。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父亲不在家,满院子都找遍了。问门岗的战士,"有没有一个70多岁的老爷爷出门去了?"都说"没有"。没有电话,也联系不上,急死个人啊。 太阳快落山了,有人敲门,我鞋都没有来得及穿就跑去开门。是父亲回来了。"失而复得"的惊喜让我紧紧地抱住父亲 ,欲哭无泪啊,"您到哪里去了嘛?让我们好找您啊!"原来他上楼顶去了。我们家住20楼,不知道父亲啥时候发现,沿着楼梯可以顺利地走到22楼的楼顶上去。 小区楼顶宽敞,几栋楼顶是连在一起的,可以互通。父亲发现了楼顶的安静,风景也不错,楼顶成了父亲来城市的主要去处。站在楼顶,整个成都尽收眼底。远方的龙门山,从南向北,高低起伏,浓淡相间,巍峨壮观,宛如一幅优美的画卷。远处的电视塔,成群的高楼鳞次栉比,看得父亲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近处,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喧嚣闹热,城市的繁华触手可及。 父亲每次上楼都有收获。 父亲和我交流:"我今天在楼顶上,数了一下你们成都的高楼,起码有好几千栋哟!"父亲上楼数房子去了。他哪里数得过来啊!一连数了好几天,还是没有数清楚。他说:"成都的房子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小区外有一条铁路——成昆线。父亲问我:"楼下的铁路是不是通北京的?"我说:"全国的铁路都可以通到北京。"感觉成都四通八达,父亲满意地笑了。这些天,他在楼顶往下看铁路,数过往的火车。到第三天,他能清楚地说出几点过客车,和火车的车厢数量 。"噫,您真厉害,可以当调度员了。"父亲又满意的笑了。这天是父亲来成都,笑得次数最多的一天。 从双流机场起飞的航班,多数要从小区上空飞过,父亲没有乘坐过飞机,很感兴趣。他说:"在楼顶上能看到飞机的肚子。"从家搬了小木凳,坐在楼顶上数飞机去了。每天给我说的飞机数量都不一样,但父亲还是非常乐意在楼顶数过往的飞机。 父亲天天都上楼顶去玩,护栏上的灰都被父亲的袖子蹭干净了。有一天,父亲突然问我,"老家在哪个方向?"我顺着东南角指示。从此以后,父亲上楼的朝向,一定是向着东南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我感觉到了,父亲想家了。果不然,一天晚饭后,父亲声若蚊蝇地说:"我想回去了。"我怎么舍得嘛,还像批评"小朋友"一样"批评"了父亲:"城市哪点不好嘛,又干净又卫生,还有人照顾您,多好啊?"父亲头也不抬地回了句:"一点都不好,认不到人,认不到路,闷得慌,在乡下走一天都没事,在你这里走10分钟都困难,怕走丢了。" 听了父亲的话,我陷入了沉思……父亲啊父亲,您不是一直希望和儿子在一起生活吗?现在儿子有这个条件了,能够早晚陪在您身边,您咋又要离开了呢?现在有了享福的条件,您咋又享不来这个福了呢? 还有半个月就过春节了。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我们把父亲送到了五桂桥汽车总站。隔着车窗,父亲不停地招着手。车开动了,我跟着汽车追了几百米,直到汽车跑出了我的视线。 莫名的伤感一下涌上心头,眼泪模糊了双眼,我使劲地咬住下嘴唇,想不哭出声来,但哭声还是抑制不住从喉咙里冲了出来,为不让行人看到,压住哭声变成抽泣哽咽,气都差点背过去了。(李华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