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拍微电影，致敬人生路上的最后送行人

　　2016年春节刚过，一群＂00后＂的高中学生扛着摄影机走入了殡仪馆。跟随他们的镜头，殡葬师这个鲜为人知的职业逐渐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让人震撼、唏嘘：比起惧怕死亡，更重要的是珍惜正在拥有的生命。
　　文 | 江上箫
　　整洁的化妆台上，摆着各种化妆品和美妆用具。化妆师轻轻托起一位女士的脸，为她上粉底、打腮红、涂唇彩，直到她的面庞变得美丽而安详……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化妆，化妆师面对的不是一个准备甜蜜赴约，或者参加晚宴的鲜活生命，而是一具没有气息，马上就要进入火化炉的尸体。
　　是的，这里是殡仪馆。当盖着黄色幔布的纸棺被缓缓送进炉内，沉重的炉门顷刻关闭，火化师启动按钮，一股股火焰升腾而起，纷纷扑向纸棺，安详的逝者即将慢慢化为灰烬……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送别，殡仪人是人生中最后的送行人，他们放弃与家人团聚的时间，为一位位逝者做着最后的服务。殡葬行业极具特殊性，殡仪馆更让人讳莫如深。2016年清明节期间，一部名为《殡仪人》的纪录片登录网络，仅仅一周，点击量就突破10万人次。这部仅仅16分钟的纪录片，记录了这个不同寻常的行业，让人们对生命、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让人想不到的是，拍摄此片的是一群＂00后＂的中学生！他们六进殡仪馆，克服了恐惧与非议，零距离接触了殡葬师们的日常工作。让我们跟着孩子们的镜头，来看看殡葬师背后的故事，以及死亡带给我们人生的启示。
　　一份特殊的寒假作业，一次直面死亡的经历
　　2016年寒假时，海南中学为了锻炼学生能力，要求他们做一个职业生涯访谈。高一16班的王杰已找到学长徐硕提出合作要求，徐硕在摄影方面很有经验，他拍的微电影曾获奖。随后，以徐硕为导演的11人拍摄小剧组成立了。
　　在行业的选择上，小伙伴们想找一个特殊的行业，他们想到过交警、精神病院的医师、爆破人员，甚至是公安测谎员，但均因危险性和机密性等原因而放弃。大家一时没了主意，徐硕突然说：＂拍摄殡葬师，你们觉得怎么样？＂话一出口，一群学弟学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徐硕，齐呼道：＂啊！拍死人？＂徐硕点头道：＂我曾在西藏拍摄过天葬，那真是一次洗礼。殡葬师的职业很特殊，我想，我们一定能拍好！＂
　　春节刚过，徐硕就带领小伙伴们向殡仪馆赶去。殡仪馆位置在郊外，非常偏僻，加之周围树木掩映，看上去一片荒凉。小伙伴们有些害怕，又有些探险的激动。
　　刚到殡仪馆，一种巨大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在这里，除了哭声就是悲哀的音乐声，一辆黑色的大型运输车从身边轻轻驶过，连汽笛都不鸣。运输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两名运输工，打开汽车后门，将一具尸体从运输车上送下，缓缓推进了停尸房。徐硕他们紧跟过去，停尸房里，一具具尸体用白布掩盖着，工人师傅拉开一个巨大的冷柜，丝丝寒气冒出来……一个胆小的女生躲到徐硕的背后，有些颤抖地说：＂这儿太阴森了！＂ 徐硕说：＂不要怕，待会儿我们还要采访那位运尸工。＂
　　走出地下冷库，徐硕刚准备上前和那位运尸工打招呼，却见他拿出手机，一边示意司机调转车头，一边接电话，他问道：＂哪个楼盘？挑最重要的说，具体位置是哪里？好的，我们马上赶过去……＂说完，来不及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就坐上车走了。原来，一座在建楼盘里，两名工人在19层的高楼上进行外墙粉刷，不小心掉了下来，当场毙命。尸体拉进殡仪馆后，几个女生本能地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她们看到运尸工拉起白布，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布满血迹的尸体上面，没有一丝慌乱和嫌弃，那认真的样子，就像给自己熟睡的亲人盖上被单。女生们缓缓放下捂眼睛的手，心渐渐沉静下来，那一刻，一种崇敬的情感超越了恐惧。
　　运尸工得知孩子们的来意后，向他们竖起了大拇指，并欣然接受了采访，他们说：＂运尸工是殡仪馆里跑在最前面的人，接到调度通知就要立即赶往现场。在岗这么多年，什么死亡现场都见过，自杀、车祸、意外、尸首分离的都有。尸体状态越惨，我们越要尊重他们，因为他们曾和我们一样，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接着，师傅又提起去年第9号超台风＂威马逊＂登陆时，有一位老太太的老伴去世了，子女都不在身边，她只能给殡仪馆打来电话。慌张中，老太太甚至无法说清自己的住址，只是反复念叨着：＂快来，快来，我在国贸……＂运输师傅一边劝她不要慌，一边耐心地告诉她先找小区物业，然后让物业给他们打电话，这才知道了她的具体地址。师傅说：＂一个孤独的老太太，守着去世的亲人，作为直击死亡现场的第一人，那种焦急和恐慌，我们真的能理解。＂
　　拍摄殡仪人，火化间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地方。在火化间，火化工黄师傅正在忙，孩子们目睹了火化的全过程。火化炉内的温度达到1600度，忙的时候需要几个炉子同时开。火化间的温度很高，为了尸体完全焚化，中间还要开几次炉门，整个火化间弥漫着隆隆的机器响声和热辣辣的烟味。火化完后，黄师傅开始向骨灰盒里装骨灰，他将盒里的黄绸布慢慢铺平展开，用铁铲将骨灰拢到一起，一捧一捧地捧进盒子里。那些没有燃尽的骨头，他亲自下手捡拾，不戴手套，也不用夹子。看到王杰已吃惊的样子，黄师傅说：＂为了保证炉内干净清洁，每一具尸体火化完后，我们都要对炉子反复清理几遍，这是对死者的尊重。我从来没把它看成一堆骨灰，而是当作一个人，我是在安顿一个人的灵魂。＂
　　王杰已听后很受震撼，在她以往的观念里，死亡是一件最可怕、最悲惨的事情。现在想想，每个人都会走到这一步，在她的心里，死亡从没像今天这样平静和平等过。
　　一个离死亡最近的职业，一颗颗干净通透的心
　　第二天是休息日，值班的火化师是朱师傅。一大早，朱师傅推进来一位40多岁的女性死者。推车已经快到火化炉旁了，一名10来岁的小女孩双手拽着车子就是不松手，一边声嘶力竭地哭着喊妈妈，一边追着车向前跑。这边炉门已经打开，女孩还不松手，朱师傅要关门，只好将她的手强行松开，再把她送到门外。大门关上的时候，就听亲属队伍里有人埋怨道：＂真是冷血动物！怎么这样无情……＂朱师傅没有一句辩解，返身继续干起了活儿。
　　徐硕倒有些生气，对朱师傅说：＂您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工作，不仅得不到感谢，还要忍受这些，简直……＂朱师傅平静地说：＂其实，我真的很理解他们，但是……＂朱师傅轻叹口气，继续说，＂我并不是冷血。记得刚上班的时候，我看到死者家属痛哭也跟着掉眼泪，心里难受很久。但是，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不可以这样，因为这个工作不允许你有太多的情感外露。＂朱师傅看向火化炉，幽幽道：＂人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你看刚才那个小女孩，那么小，失去了妈妈真可怜。但如果我任其抱着妈妈的尸体不放，只会引起家属里更多的人哭泣，我再多解释，只会影响逝者的安息，还有让火化时间推迟。为了逝者一路走好，遇到这种情况，我必须选择闭嘴。＂徐硕看着朱师傅，理解了他的无奈。
　　下午，徐硕一行人到整容室拍摄。整容室就像一间医务手术室，什么医疗器械都有。明亮通透的白色房间里，遗体美容师李师傅正在忙。死者是一位因车祸去世的年轻女子，身上、脸上有多处伤口。李师傅戴上手套，麻利地拿起针线，认真地按照人体肌肉的纹理和骨骼的构造进行缝合，缝合完毕后，他开始帮死者穿寿衣，因为肢体太过僵硬，李师傅不得不把死者的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安顿停当，就开始进行下一步，上妆。李师傅拿出彩妆盘，想了想，起身走了出去。徐硕看到李师傅走到门外，询问死者的丈夫：＂她生前喜欢什么样的发式？喜欢什么颜色的口红？＂死者的丈夫看着李师傅，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一个小时后，当死者被推出整容室，她的丈夫轻轻掀开白布，眼泪喷涌而出，他面前的妻子面庞红润而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那一刻，年轻美丽的妻子仿佛又回来了。
　　看到这一幕，王杰已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对李师傅说：＂您的认真态度让我敬佩！＂李师傅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是完整地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作为最后的送行人，不能让他们带着遗憾离开。我从家属口中得知，这位死者生前非常爱美，不能让她带着遗憾走。不管如何繁琐，达成家属的心愿，了却死者的遗愿，这是我们化妆师的基本准则。＂
　　工作空隙，李师傅又对小伙伴们讲起了一些往事。2015年12月23日，明珠人工岛西北角发现了一具男尸，尸体用渔网兜上来后已经有些腐烂，警方决定送到海口殡仪馆暂存。最后直到火化时，死者没有一位家属到场。火化前，李师傅忍受着令人作呕的尸臭，细心地清理着尸体，和往常一样认真地整理、穿衣……可是，下一位死者家属却不满意了，冲他喊道：＂一具无名尸，直接推进火化间火化不就行了吗？你这样慢腾腾地化妆，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李师傅却不慌不忙地对家属说：＂无论是谁，都要按顺序来！＂家属无言以对，乖乖地去一边排队等候了。李师傅说：＂这份工作让我们看尽了世态炎凉，有些人去世了，家属大操大办还不满意，有些死者却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在我们这儿，一切地位、财产、名誉皆为浮云，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到我们面前，都是一样的。每次送走一位死者，我都会在心里说一句话：相见是缘，一路走好！＂
　　一场场的歧视误解，一次次的努力坚守
　　拍摄临近杀青时，徐硕对运输部的一位师傅进行上镜采访，师傅憨憨一笑，＂等一会儿，我到里面办点事儿。＂说着进了休息间，出来后，大家发现师傅完全变了模样，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件帅气的西装。大家都笑了，没想到师傅这样注意自己的形象呢。 
　　但是，第二天早上，这位师傅却找到徐硕说道：＂孩子，你们的片子里能不能不显示我的样子？＂徐硕有些诧异：＂叔叔，您昨天多精神呀！＂师傅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我考虑了一晚，还是决定不能露脸。我儿子读小学三年级时，同学知道了我在殡仪馆上班，整天笑话儿子是‘拉尸人后代’，都不和他玩。后来，我给儿子换了学校，并告诉他，爸爸已经换了工作，是一名警察。现在，就连老家的父母也只知道我在海南工作，根本不知道我具体做什么，所以……＂
　　＂好的，我们会对画面和声音做处理，绝对不会让人看出您的，放心吧，叔叔。＂徐硕安慰道。师傅似乎还有顾虑，继续请求道：＂连我的名字都不要提好吗？连姓什么都不要提……＂徐硕点点头，师傅说：＂做这个工作，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平心而论，我非常热爱这份工作，也多么想像其他人一样骄傲地表达自己的喜爱和自豪，但是，为了让家人不受歧视，我只能选择隐瞒下去。＂
　　这时，整容师李师傅走了过来，对自己的职业，他有着同样的纠结，他说：＂我很少参加亲朋好友的婚礼，即使万不得已，也是赶到后放下红包就离开。我从不主动与人握手，我很怕别人忌讳我这个常年与死人打交道的人，可是，每个人终究都要面对死亡的！＂
　　听了两位师傅的话，同学们都沉默了，或许他们的年纪尚小，还不能真正理解这样复杂的纠结，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那天，同学们还目睹了火化工黄师傅的尴尬遭遇。黄师傅对一位贵州籍死者进行火化作业，正忙得不可开交，30多岁的女家属非要让黄师傅打开炉门，她要亲眼看着丈夫的遗体化为灰烬。黄师傅不解其意，女家属说：＂实不相瞒，人们都说你们火化工经常卖油，卖给那些饭店老板作为食品油……＂黄师傅非常惊讶，表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或许因为悲伤，女人的口气很生硬，她说：＂微信上都在发这些，我们家属不放心。现在啊，发什么财的都有！＂黄师傅不再解释，他擦了擦汗，转过身去，继续默默地工作。女家属仍在一旁喋喋不休，每个同学的心里都不是滋味。
　　徐硕很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拍摄时的情景。那天，他碰到了接线调度员小刘姑娘。小刘姑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来殡仪馆工作不久。那天，在摄影的过程中，徐硕突然听到身后有手机快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小刘姑娘正在以他们为背景自拍。看到徐硕发现了，调度员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硕说：＂没事，拍吧！＂小刘姑娘说：＂其实拍了也不能做什么，做我们这行的，永远也不能像其他女孩儿那样在朋友圈秀工作照。只是，看到你们来拍纪录片，我很感动，虽然不能晒给别人看，我还是想自己珍藏起来：殡仪馆也有人来采访，世界上还有人愿意来了解我们，这是我们殡仪人的骄傲！＂徐硕听了心里酸酸的。在许多国家，墓地都设在市中心，是为了告诉人们，死亡并不可怕，只有正确面对它，才能更珍惜当下的生活。可是，在中国，死亡教育真的太缺失了。
　　一幕一幕，同学们看在眼里，震撼在心，他们更加坚定要做好这部片子。从大年初四到正月十三，春节期间，别人都在拜年欢庆，徐硕和小伙伴们却先后6次进出海口市殡仪馆。经过大家的努力，《殡仪人》终于杀青。
　　2016年3月1日，徐硕将这部片子发布在了＂海口攻略＂上，一下子引来众多媒体的报道和采访。《殡仪人》迅速在网上传播开来，仅仅一周，点击量及阅读量已突破10万人次。2016年4月20日，《殡仪人》获得海南省第28届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一等奖并入围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
　　透过这部微电影，许多人第一次看到了殡仪馆给逝者送行的工作细节，第一次近距离了解了殡葬人的酸甜苦辣。看到殡仪人对死者的尊重，对行业的执着和热爱，对世俗观念的妥协和无奈，很多人都受到了震撼。对徐硕、王杰已这群＂00后＂的高中学生来说，这次拍摄更让他们体验了一堂真实的生命课。比起惧怕死亡，更重要的是珍惜正在拥有的生命。尊重和理解并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更多时候，需要的是一份勇气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