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郑云飞加速了投稿的频率，他向全国几乎每家诗刊都投递了稿件。 他有一种紧迫感，想尽快地多出佳作，以此证明自己的实力。 半年，其实不到半年时间，林倩倩就要毕业离校，郑云飞很想在这段时间内，确定两人的关系。 成与不成，最好都有个分晓。 否则，错失良机，会留下终身遗憾。 那段日子，他每天心情焦急地等候着来信，期盼着能看到＂来稿录用＂的回执。 但很遗憾，投出去的稿件要么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要么就是＂不予采用＂的回言。 现实仍是很残酷，文学的大门并未完全向郑云飞敞开。 好在他并不气馁，仍在不断地创作。 有了得意之作，就贴上邮票，投递到邮箱里去。 阳春三月，校园内花开叶绿，大朵的广玉兰如雪团一般绽放在枝头，柔细的柳枝挂满了鹅黄色的嫩芽，枯黄了一个冬天的草坪也泛起了翠绿的色彩。 本学期的科目中，外国文学课深受同学们欢迎。 授课的戴老师是位中年女子，长得清秀端庄，一双黑亮的大眼活泼有神。 她上课，吐字圆润清晰，声情并茂，原先在课堂上经常做小动作的学生大都被深深地吸引。 听课的学生太多，不仅仅是七九级三、四班，其他班级，甚至外系的学生也来了不少。 本来系里想禁止不是本班的学生来听课，但怕引起混乱，便索性将课堂搬到阶梯教室，并安装了扩音器，这下教室内可以容纳几百人。 即便如此，抢位子的现象还是时有发生，主要是想抢前排的座位。 郑云飞很喜欢听戴老师的课，以前上的课，有多门兴趣不大，主要是为了应付考试。 而戴教师上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史本身他就喜欢，再加上她颇为生动的表述，更是激发起他很大的兴趣。 有一天，郑云飞刚坐下来不久，就见林倩倩走了进来。 林倩倩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四周，目光像是在郑云飞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脚步匆忙地走了过来。 她径直走到郑云飞前面的一排座位，离郑云飞不远处坐了下来。 她怎么来了？ 郑云飞心里不停地琢磨。 外系来的学生不少，林倩倩来听课本来不是很特别。 但郑云飞总觉得，林倩倩应该还有别的意图，她为什么就坐在我前面？ 今天上课，郑云飞一直在走神，他的目光不时地瞥向林倩倩，戴老师在台上讲的内容，他有许多都没听进去。 林倩倩黑亮泛光的柔发，白皙细长的脖颈，从侧面望去，挺直的鼻梁，修长的眼睫毛，细巧的嘴唇，犹如一尊维纳斯女神的塑像。 林倩倩神情很专注，不停地做着记录。 ＂郑云飞，你老动来动去干啥？ ＂边上的小赵好像看出一点端倪，疑惑地问。 ＂没啥，身上发痒。 ＂郑云飞忙掩饰道。 小赵没再多问。 下了课，林倩倩匆匆收拾书写用具，跟着人流往外走，她并没有朝郑云飞望上一眼。 郑云飞有点失落，但原先的兴奋感并没有减弱多少。 走到讲台跟前，戴老师身边围了一圈人，林倩倩也在其中，人们七嘴八舌问着各种问题。 郑云飞见状，止住了脚步，一边听着众人的问答，一边用眼角瞄着林倩倩。 听了几位同学的问话后，林倩倩开口了：＂戴老师，我想请问一下，古希腊罗马文学对后来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发展影响最大的方面是什么？ ＂ 戴老师听了，颔首微笑，说道：＂你的问题提得很好，也是一个大问题，我三言两语不容易说清楚。 这样吧，有空你到我办公室去，我们再详细地研讨。 ＂ ＂好的。 ＂林倩倩心满意足地答道。 在这种场合，郑云飞也很想表现，以便吸引林倩倩的注意。 于是，他朝前挤了挤，说道：＂戴老师，我想提一问题，拜伦的诗歌，意境上是乐观主义的成分多，还是悲观主义的成分多？ ＂ ＂这个问题提得很专业。 ＂戴老师留神地望着郑云飞，＂你是……＂ ＂我是七九级的，叫郑云飞。 ＂ ＂你就是那位诗人天歌吧。 ＂戴老师笑眯眯地问。 ＂是的。 ＂郑云飞点头应道，他心里很开心。 ＂你很有才华。 ＂戴老师赞许地说，＂你提的问题，我只能简单地说一下。 拜伦的诗歌所包含的情感是很复杂的，时常悲观之余也隐含着乐观的成分，让人不失信心，激发起追求的精神。 如果诗歌创作过于悲观、晦暗，恐怕难以给人以美的启迪。 ＂ 课间时间不长，很快人群就散开，林倩倩也离开教室，朝外走去。 郑云飞跟着走了一段，但没开口。 戴老师的课每周一次，每次上课，林倩倩都准时到达，位子大都固定。 郑云飞摸清了规律，也选择在林倩倩后面的位子。 有几次，林倩倩脸上微带笑容，目光朝郑云飞瞥过来，眼神里闪现出一丝难以觉察的会意。 郑云飞一直苦于无法与林倩倩搭话，周围都是本班同学，贸然与林倩倩搭讪，其他人肯定会有诸多议论。 再说，也不知林倩倩是否乐意在大庭广众面前交流。 但以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郑云飞的热情极为受挫。 一天，郑云飞准备去阶梯教室。 刚走到中文系大楼门口，却见林倩倩正与王强在大楼旁的松柏树下交谈。 两人有说有笑，看上去似乎很熟悉。 郑云飞简直惊呆了，他俩怎会相互认识的？ 以前怎么没有从王强和林倩倩处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看情形，两人是不是在谈情说爱？ 不，不可能！ 自己心中的女神怎么会看得上痞气十足的王强？ 郑云飞迷惑而愤懑，他真想上前问个明白，但在众目睽睽下，这未免有点唐突。 他脚步稍作停顿，便走进了大楼。 坐在座位上，郑云飞脸色阴沉沉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两人交谈的画面，心里像是被灌满了铅石，沉重得无一点心绪与身边的小赵说话。 不久，林倩倩走了进来，她神色如常，径直走到原先的位子坐了下来。 不过，这次她的目光并没有瞥向郑云飞，更不用说眼神里传递出一丝会意的微笑，这让郑云飞心情更为压抑。 难道王强与林倩倩谈对象了？ 王强这小子以前就是一副花花公子的派头，听说他谈过多次恋爱，只是确切的情况不是很清楚。 像林倩倩这种女神般的女孩，肯定是王强捕猎的对象。 要是王强真的把她骗到手，那不仅是林倩倩的灾难，更会让自己痛不欲生。 整节课，郑云飞心绪很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听老师讲课。 要不是林倩倩就坐在眼前，郑云飞即刻会离席而去，如此境遇，简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无论如何得抓紧与林倩倩深谈一次，打探出她的所思所想。 如果真的难以成为她的意中人，那或许早点抽身而退也是明智之举。 但如何走出实质性的第一步呢？ 以前两人的交往都是随便聊聊，从未涉及情与爱，如果明确向林倩倩表白，她能接受吗？ 郑云飞反复琢磨如何才能走进林倩倩的心灵世界，猛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 林倩倩爷爷是研究中国古代诗词的，是否可以借拜访她爷爷之名，进入她的生活中去由此而擦出爱的火花。 这个主意好，想到这，郑云飞不禁信心有所增加，也添加了一股勇气。 对，打铁要趁热，今天下了课，就找机会与林倩倩谈谈，想必她不会冷脸相对。 下了课，郑云飞尾随林倩倩走出了大楼，才紧追几步，轻声地招呼：＂林倩倩。 ＂ 听到喊声，林倩倩停住了脚步。 她回过头，脸上露出粲然的微笑，柔声地说：＂哦，是郑云飞，有事吗？ ＂ ＂我，我……＂郑云飞踌躇片刻，挺费劲地说，＂最近，我学习上遇到些问题，想请教一下你爷爷。 ＂ ＂这……＂林倩倩态度犹豫，未直接回答。 她思索了一下，＂爷爷年老体衰，平时不便接客。 不过，他的思维还是可以的。 如果你真的想去，我希望时间不要太长。 ＂ ＂那好。 ＂郑云飞喜出望外，＂我会掌握时间的。 ＂ ＂你没去过我家，还不认识吧。 ＂说完，林倩倩将门牌号码告诉了郑云飞。 她并嘱咐，最好是上午十点左右去，因为爷爷起床较晚。 说完，两人就分手了。 翌日，郑云飞按照林倩倩说的地址找了过去。 林倩倩家就在学校大门对面。 进入一条小巷，没多远，来到了一个宿舍大院。 郑云飞询问了一位路人，那人说，很好找，前边的教授楼就是。 果然，没走多远，郑云飞就看见有一栋造型别致的二层小楼，外墙是青砖，朝南有两个阳台，估计共有四家居住。 郑云飞从楼梯口上去，上到二楼，敲响了大门。 门开了，一位中年妇女探头问道：＂找谁？ ＂ ＂阿姨，我找林教授。 ＂郑云飞弄不清对方的身份，很谦和地说。 ＂噢，你等等。 ＂说完，那人回到了屋里。 不一会儿，她又出来，说，＂你进来吧。 ＂ 郑云飞进了房间，穿过一条不长的过道，来到了客厅，林教授已坐在了沙发上。 多日未见，林教授脸上稍见消瘦，肤色苍白，流露出些许倦态。 见到郑云飞，林教授欠了欠身子，抬手指向旁边的沙发，说：＂十分抱歉，我身体不适，不能起身，你请坐。 ＂ 郑云飞毕恭毕敬地坐了下来，他没有仰靠在沙发上，而是挺直了腰板，身子微微前倾。 ＂刘姨，请沏一杯茶给客人。 ＂林教授招呼道。 ＂别麻烦，我口不干。 ＂郑云飞慌忙抬了抬身子说。 ＂你是我的客人，哪能不奉茶。 ＂林教授摆摆手，仍是笑眯眯地说。 说着话，刘姨端来了一杯热茶，放在郑云飞面前的茶几上。 ＂你……＂林教授仔细地端详着郑云飞，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 ＂林教授，＂郑云飞心想，这正好顺其自然提到那段往事，便说，＂有一次，你在校园内差点摔倒，我正好在旁边，扶了你一把。 ＂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 ＂林教授高兴地笑出声来，＂小伙子，多亏你扶了我一把，否则说不准会摔出个脑中风来，看来我们两人还是有缘分的。 ＂ 如此开场，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以后谈话的气氛就随和得多了。 林教授嗓音有点沙哑，中气明显不足，说话时有停顿，但吐字很清晰。 ＂小郑同学，＂林教授说，＂我孙女昨天跟我介绍了你的情况，你是校园诗人，创作的诗歌作品颇受年轻人喜爱，这很好。 我是研究古代诗词的，但也很喜欢现代诗，尤其是民国时期的白话诗。 ＂ 见林教授主动提及自己喜爱的话题，郑云飞不由得心中一喜，便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林教授，不知您对中国当代诗歌发展看法如何？ ＂ ＂目前诗歌的发展虽不尽如人意，但已开始反映现实生活，这是好的苗头。 诗歌的历史发展是不能割裂的，但不能食古不化，与现实脱节。 ＂林教授说话很诚恳，一点没有名教授的派头。 ＂那么，我想问一下，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新月派诗歌创作地位不高，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诗歌革命性不强的缘故？ ＂ ＂你这……是不是冲我来的？ ＂林教授瞪大了眼睛。 ＂不，不是。 ＂郑云飞从历史资料中得知，林教授年轻时也属于新月派诗人，创作了不少诗作。 ＂没事，这都是陈年历史了，说说也无妨。 ＂林教授颇有感慨地挥挥手说，＂新月派诗人，如果以解放后的文艺标准来评价，他们的作品思想性确实不强，对革命运动缺乏积极的促进作用。 但是，评价诗人或作品，必须要用历史的眼光，必须要考虑到当时作者所处的环境、所具有的思想境界，不能以后人的立场、标准来要求。 再说，诗歌创作的内容本身是丰富多彩的，不能用单一的价值观念去评判，就像不能强求李白、李商隐的创作都要像杜甫、白居易那样写实，反映民生疾苦。 人类对生死的思考，对爱情的向往，对自然的讴歌，这些都是诗歌创作难以舍弃的主要内容。 解放后诗歌创作缺少优秀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划定的创作标准太政治化，束缚了人们创作的手脚，禁锢了人们的思想。 所以说，新月派诗人，他们的作品反映了一个阶层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对人类生存价值的思考，这本身并没有错。 ＂ ＂林教授，你对朦胧诗的看法如何？ ＂郑云飞问到了最为关注的问题。 ＂朦胧诗是一个很好的创作实践。 ＂林教授首先予以肯定，接着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老了，接受不了这一新生事物？ ＂ ＂不，不。 ＂郑云飞慌忙应道。 ＂不奇怪。 ＂林教授笑呵呵地说，＂文坛上有很多人，尤其是一些老诗人看不惯这一现象。 你是如何认为的？ ＂ 郑云飞稍作思考，说道：＂可以说，朦胧诗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在艺术表现上有了颠覆性的突破。 朦胧诗的作者选择了一个十分贴切的表现形式，将那些可以意会难以言说的思想，通过精心设计的意象，象征性地传达出来。 ＂ ＂对，说得很好。 ＂林教授点点头，说，＂‘四人帮’被打倒后，思想有了很大的解放，但‘左’的势力并没有完全消失，时不时掌控作家、作品的生死。 因此，如何表现出人们内心积淀已深的情思，又不至于招致过大的政治风险，朦胧诗是一个很好的表现方式。 再说，即便从艺术性而言，含蓄蕴藉也比直白浅露要有美感得多。 当然，有些朦胧诗作品过于晦涩，难以让人准确领会诗意。 但大部分的作品所表达的情思并不是那么难解，关键是你要了解作者的经历及所表现的时代背景。 我个人认为，新时期诗歌创作所获得的成就，肯定会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光彩的一页。 ＂ 林教授的一席话，让郑云飞听了很振奋。 他发现，林教授说的颇合年轻人的口味，思想观念的交流，没多少障碍。 两人谈兴甚浓，眼看着离中午饭时间近了，林教授精神未减。 他挥手比画，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又神情凝重，脸上的表情变化十分丰富。 郑云飞几次想起身告辞，但见林教授如此兴致，也没好开口。 终于刘姨出来，走到了林教授身边耳语了几句，林教授仿佛恍然大悟，连连说道：＂对，对，我知道，我知道。 ＂ ＂小郑同学，时间不早了，今天是否就谈到这里。 ＂林教授用征询的口气说道。 随即，他又说，＂今天谈得不错，你这个小伙子有思想，有见地。 我孙女对你的诗歌十分欣赏，以后有机会，你将创作的诗歌作品带一些来，给我看看。 ＂ ＂好的，谢谢林教授。 ＂郑云飞起身向林教授鞠了一躬，有些依依不舍地做了告别。 走在回去的路上，郑云飞心想，林教授平易近人，知识渊博，真不愧是学界大家。 尽管年事已高，但他的思维并不僵化。 听说他又要招收研究生，要是能在他门下学习，倒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 可惜自己的外语水平实在是一般，也没想到过考研究生。 今天林倩倩怎么没回来？ 这点很遗憾。 要是林倩倩在场，交流的气氛会更热烈，也可让她听听自己非同凡响的见解，赢得她的好感。 刚走进学校大门，郑云飞就看见林倩倩迎面走来。 林倩倩脚步走得很急，脸上泛起了红晕，嘴里不住地喷吐出热气。 郑云飞估计林倩倩是赶回家吃饭。 见到郑云飞，林倩倩主动招呼：＂郑云飞，从哪儿来啊？ ＂ ＂我刚才去你家了。 ＂郑云飞答道。 ＂是嘛。 ＂林倩倩停住了脚步，关切地问，＂见到我爷爷了吗？ ＂ ＂见到了，聊得挺好。 ＂郑云飞一脸自得的表情。 ＂那就好。 ＂林倩倩想了想，询问道，＂我爷爷说话直率，老人家的观点没有让你失望吧？ ＂ ＂没有。 ＂郑云飞连连摇头，说，＂你爷爷思维活跃得很，一点都不保守。 说实话，开始我还有些担心，怕老人家看不惯新生事物，没想到他不但熟悉当今诗坛的创作现象，而且还十分赞同，很有一种包容的气度。 谈到兴头上，他激情澎湃，充满朝气，一点不亚于年轻人。 ＂ 林倩倩听后，莞尔一笑，说：＂近几年，爷爷身体大不如前，记忆力也差了。 但是，只要是谈及他所熟悉的话题，他还是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思维一点不乱。 爷爷年轻时是个诗人，因此他对现代诗歌有特殊的兴趣。 要不是近几十年中断了创作，或许他也能成为世界级的大诗人。 ＂ ＂你说得对。 ＂郑云飞点头说道，＂你爷爷早期的诗歌，我读过一些，确实写得不错，语言优美，意境深远，情感的抒发极为含蓄而细腻，令人百读不厌。 真是可惜了，个人的才华被时代白白地耗费，应该说，这不仅仅是这代知识分子的悲哀，也是国家的悲哀。 ＂ ＂你又愤世嫉俗了。 ＂林倩倩说，＂好啦，以后有空再跟你聊，我要走了，家里等着我开饭呢。 ＂ 简短的交谈，让郑云飞心里很是开心。 他感觉，与林倩倩又走近了一步。 林倩倩回去，肯定要与林教授谈及今天的到访，并会对自己做一番评价，估计她爷爷对自己的印象不会差，这或许会感染到林倩倩。 至于说会否谈及那敏感的话题，即郑云飞能否成为林倩倩的合适对象，这就难以判断了。 估计不会，因为这只是初步接触，还谈不上有多么深入的了解。 但能有如此好的进展，已经足够让郑云飞心花怒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