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真、柳继明和刘苏等解到了苏州江苏省高等法院的看守所里。 这里的一切,确实名不虚传,比县监狱又大大不同了。 那些狱吏、看守们个个凶狠刻毒,动不动就是拳头、脚跟、耳光、棍棒,狱中的气氛显得那么恐怖,使人感到随时都有死的份儿。 新的环境,又向他们提出了新的战斗任务。 金真面对着新的事物,默默地思索着。 "妈的,为什么不站端正! "一个狱吏伸出手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金真掴了几个耳光。 接着,就有人来点收。 当点到金真的名字时,不由得瞪着三角眼,打量着金真说: "你在进牢之后,几次煽动风潮,闹得太凶了! 这里可不是县监狱,不放老实点,就要你的命! "说着转过头去吩咐看守说: "把这姓金的犯人,关到最坏的号子去! " 柳继明押在二所四号,刘苏押在一所二号,金真则押在二所五号…… 高等法院看守所,分五个部分:一所、二所、女所、病所,另有江苏第三监狱附设的一个分监(事实上,分监早已徒有其名,而成为看守所的附属单位了)。 所有监房的格式都是一个样儿:门对门的号子,中间有一条很狭的走廊,供看守来回巡视。 牢房面积象上海的亭子间那样狭,里面形式上安置下五张小木床,却关着十多个犯人,挤得睡不下,坐不安。 号子后壁上开着一个长方形的小洞,人站在床铺上还攀不到洞的边。 铁栅子比大拇指还粗,从里向外望去,外面的东西,都被分割成一个个长方形的小块。 向走廊一面,有扇木门,平时除洗脸、开饭、倒便桶,或有特殊事故时,是终年紧闭着的。 门上有个小洞,供看守察看囚徒的动静。 门的右侧也有扇很高的小窗,站在窗跟前,望不着走廊里的一切。 号子与号子间,隔着很厚的墙壁,切断彼此间的交往。 在号子右侧的地板上面,放着一只便桶,臭气没处发散,弥漫在号子里。 金真习惯了县监狱里的环境,骤然来到这密不通风、满是恶浊气味的号子里,简直象塞在棺材里一样,连气都喘不过来。 这里,除了笼头,凡是有钱的人,都可享受到例外的待遇,他们吃上好大米的包饭,一个号子只住四五个人,白天不收封,可以在走廊里自由活动。 最特殊的人物,住在"病房"里,赌钱、吸毒,丝毫不受拘束,甚至可以请假外出逛窑子,玩女人。 这儿的狱吏确比县监狱里高明得多,他们依靠这一套,装满了腰包。 而那些贫苦的犯人却越来越受苦,听凭他们鞭笞虐待,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囚犯之间的矛盾加深了,狱吏正好利用这个矛盾来巩固他那血腥的统治。 夏天,难友们的灾难更深重了。 关在和棺材一样的普通号子内,吹不进一丝凉风,挤做一团,好象在蒸笼里一般,热得满身是汗,昏头昏脑,活不成,死不得,个个愁眉苦脸,挨着度日如年的生活。 一到晚上,不单要忍受闷热,还要和蚊虫、臭虱、跳蚤通宵作战。 它们是无穷无尽的,凭你手灵眼快,消灭了千千万万,可是另一批又象潮水般涌来,对筋疲力尽的囚犯猖狂进攻。 囚犯们个个满身疙瘩,皮破肉烂。 墙壁、地板、草席上,都沾满了斑斑的血迹。 难友们编成了小调,在痛苦无奈时,就不断地唱着: 国法苛,囚犯多, 蚊虫、虱子猛似虎, 千千万万,奈若何? 何处诉? 真正苦, 个个皮破肉烂骨头枯! 热天,狱中的伙食也特别糟糕,一到开饭时,整个监房充满着一股叫人恶心的味儿。 黄米饭内掺着泥沙、石子,菜汤上漂着几片变成了黑色的菜叶,大家饿得没法,只好掩着鼻子,硬吞下去。 难友们也编成了小调: 黄米饭,青菜汤, 不喂猪犬送监房; 吃不饱,饿得慌, 人人消瘦面枯黄! 金真自从解到这个条件更为恶劣的牢狱里之后,不久就病倒了。 同号的政治犯郑飞鹏、沈贞等尽力地侍候他,而他的病却一点也没有转机。 眼看金真的病势一天天加重了,发着高烧。 沈贞想把自己的床铺让给金真,和笼头不知讲了多少好话,他总是不依。 郑飞鹏忍不住气,几乎和笼头冲突起来,最后,还是沈贞掏了五块钱给他才勉强答应了。 金真口渴得难受,但是号子里一滴水也没有,郑飞鹏报告了看守,他却睬也不睬,反说他多事。 郑飞鹏气得把号子门踢得砰砰响。 "你们这号子里全是坏蛋,敢再捣乱! "看守发怒了,凶狠的眼睛,直对着小洞里看。 "人要死了,讨点水,不能做做好事吗? "老郑压抑着愤怒说。 "他要死,关你什么事? " "我们是人,看不过去! ……"郑飞鹏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死掉一个,号子里宽敞一点不好吗? "看守冷笑着说。 "老郑,算了。 同他们哪能讲得通? "金真恐怕郑飞鹏弄出事来,挣扎着抬头喊道。 沈贞上前去,把郑飞鹏拖了下来。 "敌人越残暴,我们越体会到自己人的热情和温暖! "金真顾不得笼头的注意,激动地对着沈贞、郑飞鹏说,"我将永远感谢你们! " "那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郑飞鹏的眼睛有些潮了,用手按着金真的前额说,"热度这么高,能受得了吗? " "没有什么! "金真忍住苦痛安慰大家。 "但愿你的病早日好起来……"大家握着金真的手,无可奈何的说。 "啊! ……"金真的嘴唇不住地颤动,喉间迸出短促的一声后,就喘得转不过气来了。 死的恐怖已迫近了他。 …… 疾病顽强地缠住了金真,整日夜不能吃,也不能动,躺在床上东想西想。 当他在昏昏沉沉中听到陪伴他的难友们在闲谈各自的经历时,他不由得也回忆起自己早年的生活来。 当他十二三岁进中学时,在父亲的影响下,他便开始关怀着祖国的命运。 那时,他看到帝国主义加紧对祖国的侵略和掠夺,而国内,军阀们又连年混战,人民生活在重重的压榨下,日益陷于饥寒交迫的悲惨境地。 这使他很自然地接受了"五四"以来的进步思潮,激发了爱国热情,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发表一些不满现状的言论。 因此,他老被校方看成是一个不安分的学生,经常遭到申斥或开除。 不久,震撼全国的"五卅"惨案爆发了,革命运动进入了新的高潮。 愤怒的火焰,燃起了年轻人的热情,他偷偷地离开学校,跑到当时的革命策源地广州,想投考黄埔军官学校。 但因他年龄太小,没有应考资格。 这对他那火一般热烈的愿望,无异泼了一盆冰冷的水。 他流落在遥远的异乡,无法生活,只得在街头求乞过活。 虽然他不免常想到温暖的家,慈爱的父母,以及有趣的学生生活; 但由于倔强的个性和参加革命的坚强意志,有力地促使他坚持下去,继续寻找参加革命的机会。 革命的浪涛,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奔腾澎湃,而他仍然是个漂泊街头的流浪儿。 在饥寒交迫下,他终于病倒了。 为了追求革命而离乡背井,谁知革命的机会没有找到,反把年轻的生命无谓地断送掉了! 想到这些,他不觉悲伤了。 幸好,当他病危的时候,被乞丐收容所收容起来了。 经过一定的时期,他的病竟渐渐好起来。 收容所的人们了解了他的情况,就留他在收容所里做些打杂的事情。 直到一九二六年初夏,革命军动员北伐,他才参加了部队,充当宣传员。 新的希望激起了他的信念,决心以自己的鲜血来灌溉可爱的祖国的土壤,培植自由、民主的花朵! 他随着北伐军前进,常在最前线向敌人喊话; 每逢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老和战士们一同投入战斗,因此,颇受战士们的爱戴。 有一次,他正在向敌人喊话,突然一颗炮弹在他身旁爆炸,他被翻起来的泥土埋在下面,完全失去了知觉。 几个最熟悉的同伴把他抢救出来送进医院,才渐渐清醒过来。 伤愈后,他随着节节胜利的北伐军,到了上海郊区。 当时上海的工人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纷纷组织起来,一次一次地举行武装起义,响应北伐军,打败了军阀部队,占领中国第一个大城市。 金真无暇回家探望,继续随着部队向江北进军。 一路上,他看到男女老少,特别是工人和学生狂欢歌舞地欢迎北伐军; 大街小巷贴满红红绿绿的标语。 革命的歌声响彻了城镇和乡村: 打倒列强! 打倒列强! ………… ………… 他想得太出神了,也就模模糊糊地哼了起来。 郑飞鹏他们见他太费劲了,关心地喊着他:"金真,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 他随便回答了一声,但仍没有打断他的回忆。 随着北伐军的进展,革命的风浪席卷了长江三角洲。 各地的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纷纷组织起来,行动起来了。 大胆地提出打倒列强,收回租界,打倒军阀,打倒土豪劣绅,实现耕者有其田等等要求。 有的地方废除庙宇,建立学校,把佛像和孔老二的神主统统摔到毛厕里去了。 群众以为今天真是自己的天下了。 到处发出快慰的呼声: "天呀! 想不到亲身见到了公道和光明! " 金真在队伍里,根据群众的控诉,逮捕了一批土豪劣绅,正想进行处理。 哪知几天以后,情况突然变了,听说那些土豪劣绅捐献了大批军饷,全被释放了; 而且,又坐起绿呢大轿,四处拜客、请酒,向人民显示他们的威风。 发动群众,打倒土豪劣绅,竟成了那批新贵的生财之道。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群众却成了新贵的牺牲品,让他们去受灾受难。 再过几天,那个令人永远不能忘怀的血的日子——"四一二"事件爆发了。 窃据革命政权的奸细蒋介石,公然向帝国主义投降,暴露了狰狞的、反革命的面目,对上海起义的工人和进步青年进行疯狂的大屠杀,并在"清党"的口号下,对共产党进行残酷的镇压。 大革命失败了! 金真在人们的掩护下,逃出了敌人的手掌,而他的内心受到了深重的创伤。 即使在目前,他一想到这些旧事,还是愤恨不平,虽则他也知道那已是不可挽回的历史陈迹。 他怀着沉痛的心情漂泊在上海,黑暗和生活的困难,并没使他消极失望。 实际的锻炼,提高了他的政治觉悟,意识到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祖国想获得革命的胜利,离开了无产阶级的政党——共产党的领导,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以后的南昌起义,又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希望和光明,使他更坚决地相信:只有共产党才是中国被压迫阶级的救星。 他想参加党,但在这白色恐怖的环境里,又哪里去找呢? 他天天眼巴巴地期待着时机的到来。 下半年,他在亲友的帮助下,重又进了学校。 那学校设在工厂区,这就使他有机会常和工人们生活在一起,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不久,那儿的工人为了争取改善待遇,举行了罢工,他积极帮助工人们写标语,写请愿书,并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给工人们通消息,当交通,得到了工人们的爱戴。 而他自己也通过斗争的考验越发坚强了。 罢工胜利结束后,一个和他最亲切的老工人约他到公园去玩。 初秋的公园是那么美丽,绿草如茵,枫叶飘红,红绿相映,格外鲜艳夺目。 但那些动人的景色并没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们找到一个没人去的角落里停了下来。 那位老工人首先就和他谈起想介绍他参加共产党的问题,当时,他那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控制了,连话也说不出来,象意外地遇到了久别的母亲一样。 又隔了几天,那位老工人通知他:党组织已经批准他入党。 随即把他带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参加了第一次党的会议。 在这会议上,他道出了自己的心情,实质上是简单而严肃的入党誓词。 "党是中国革命的灯塔,是无产阶级战斗的旗帜! 我愿把自己的生命和一切献给中国共产党,为党的事业奋斗到底! ……" 会议因种种原因,开得很短促。 但是这一天,却是他一生中永远不能忘怀的一天。 金真回忆到这里,两颊露出微微的笑容,喃喃地背诵着入党誓词中的几句话。 他好象从那里得到了无穷的力量,他觉得他完全有信心经得起任何残酷的考验。 号子里的难友大部分已睡觉了。 只有沈贞、郑飞鹏两人还坐在那里陪着他,突然听到金真喃喃地背诵他的誓词,以为是梦呓,怕被看守听到,连忙轻轻地推他、喊他: "金真,金真! 快醒,快醒! " "干吗? 我……我没有……睡着。 "他茫然地望着沈贞他们。 回忆占了金真躺在病榻上的很多时间,这不但没有使他感到消极,反而加强了他求生的意志,终于他战胜了病魔,身体一天天好转了。 在他热度刚退清的一天,突然接到一封意外的来信。 在阴暗的光线下,他拆开一看,原来是他童年时代的一个异姓姊妹冰玉写来的。 金真勉强支撑着,虽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但还是一股劲把信看完了。 信上畅叙了他们童年时代的故事,也叙述了当他投笔从军时的别离心情。 往事一经提及,留在他记忆中的动人的情景,又呈现在眼前了。 是一个早春的夜晚,明月映在碧清的小溪里,溪水轻轻荡漾,泛出丝丝的银光,微风夹着桃花的芬芳,迎面扑来。 他们沿着曲折的小径,在垂柳下缓步倾谈,诉说着各自的志趣。 她是多么支持他的志愿,鼓舞他乘风破浪,成为祖国勇敢的好儿女。 从此他们就长期分别了。 但她说,时间虽然过得很快,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对他的怀念和思慕。 信内,她还摘录了他在广州时寄给她的一篇长诗——《月明千里忆伊人》中的几节诗句: 当年,在遥远的故乡, 正值春夜未央; 我们踏着明月的清光, 沿清溪的柳岸徜徉, 绵绵地细诉各自的衷肠! 春风卷起层层的柳浪, 露水浸润薄薄的衣裳; 年轻的姑娘,谊厚情长: 鼓舞他万里飞翔! 投身革命的战场! 今夜,依旧踏着明月的清光, 但他已在万里迢迢的异乡; 穿上戎装, 掮上刀枪, 兀立在战斗的前方! 革命的波澜将席卷大河、长江, 不久当在我们旧游的地方, 尽情地歌唱; 把战士的愿望, 献给多情坚强的姑娘! 冰玉的确是个热情而坚强的姑娘,她虽经历了种种的苦难,但她总是以微笑来迎接人所不能忍受的苦难。 别后,当他流浪在广州街头的时候,老是惦念着她。 从军后的第二天,在激动的心情下,他写了一首长诗寄给她。 想不到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那么热情地怀念他,激励他,甚至要求他接受她那颗赤诚的心! 从这信里,金真进一步了解她是个与众不同、敢作敢为的姑娘,她爱他,纯然出于政治上的觉悟和正义的同情。 总之,她爱他,而他也热烈地爱着她。 …… 然而,他不能不考虑到自己当前的处境,无论如何,他们的理想绝没有实现的可能,他是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 他一阵头昏,不觉把冰玉的信掉在地上了。 突然一阵打骂声惊醒了他,又是狱吏和看守在鞭打犯人了。 他怔了一下,徐徐地伸手从地板上拾起冰玉的信,两眼呆呆地望着灰色的屋顶。 爱她,就不能害她! 他对业已泛滥起来的年轻人的爱情,展开了猛烈的斗争。 对,不能害她,不能耽误她的青春…… 牺牲生命,对黑暗展开坚决的战斗,是他当前唯一的任务,除此之外,他还留恋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