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隆冬时节，寒气逼人。 北来的冷空气，将室外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呼啸的西北风吹打得树干上的残叶瑟瑟抖动，窗棂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凌。 年三十的晚上，郑云飞与小赵待在宿舍内，为一顿简单的年夜饭忙乎。 他们买来了香肠、花生、大白菜、豆腐果、粉丝、小肉圆、啤酒等。 烧菜的炉子是一只小电炉。 小赵说，这只电炉是他一个七七级老乡离校时留下的，平时不敢用，怕被保卫处的人搜走。 今天是年三十，保卫处的人应该不会再来骚扰。 两人将大部分菜都放进饭锅里，加满开水，慢慢炖熟，就算是一锅大锅菜。 寒假期间，同学们都回去了，班上只留下他们两人，平时很少返家的李毅也回去过年了。 等一切都忙乎完毕，两人面对面，各自倒了满杯的啤酒。 郑云飞举起了酒杯，慨然地说道：＂小赵，今天是年三十，我们过得是寒酸了点，但能在一起也是缘分。 我俩好好庆贺一下。 ＂
＂我们干了这杯。 ＂小赵也端起了酒杯，与郑云飞碰了一下，爽气地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将一杯酒倒进嘴里。 随后他一抹嘴唇，说，＂郑云飞，十分感谢你。 要不是有你陪伴，我都不知道这大年夜如何度过。 现在，好歹不寂寞了。 ＂
＂你别客气，我也有同感。 ＂郑云飞这话，出自于内心。 他想，幸亏是小赵，如果是王强、老钱这类人，恐怕今晚难以共聚。
＂来，为了友谊，我们再干一杯。 ＂小赵说着，又举起了杯子。 郑云飞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如小赵，喝不了多少。 但在今天这种场合，他准备豁出去了。
小赵边嚼着香肠，边说：＂我不回去也就算了，你怎么不回去跟家人团聚？ ＂
对小赵的问话，郑云飞没直接回答。 他知道小赵父母双亡，家里几个兄弟为房产闹得不可开交。 小赵说过，他每次回去都难以融入到各个家庭的氛围中，总有一种外来户的感觉。 而自己为什么不回去呢？ 郑云飞一下子解释不清。 放了寒假，他连一点回家的愿望也没有。 父亲倒来过信，希望他早点回去。 他想过，回去干什么呢？ 回去后，父亲肯定要询问春梅的事。 如果拒绝，他肯定会不愉快。 父亲的脑子一根筋，他认定的事，很难改变。 既然如此，回去后日子过得不开心，还会影响自己的学习、创作。 再说，年前返乡，一路上忙乱得很，长途汽车总是人满为患，简直是受罪。 想到此，他对小赵说：＂我说不明白。 我想，在校学习效率要高些，回去基本上是浪费时间，不会有一点收获。 ＂
＂你真刻苦啊。 ＂小赵赞叹地说。 吃了几口菜，小赵话也多了起来，＂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 我们班上，除了汪建宏，真正用功的就是几个老杆子，他们社会经验丰富，成熟，知道为什么学习。 像我这样从学校到学校的，一点经验也没有。 你少年老成，与我不一样，你的诗歌，誉满校园。 王强原先常说风凉话，现在收敛多了，这大概是你的成功征服了他。 我这人，没什么追求，只要考试能过关，以后毕业，当个老师也知足了。 ＂
确实，在班上，小赵从不张扬。 除了教科书、辅导书，课外书他看得很少，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师范学院的学生，工作去向大致都能确定，当中学老师的为多。 因此，班上像小赵那样混日子的不算少数。 酒已喝下去不少，郑云飞浑身发热，朝南的窗户紧紧地关闭着，饭锅内蒸腾着热气，白色的雾气在头顶上方盘旋。
＂小赵，＂郑云飞说，＂今晚没什么好饭好菜，但吃得挺舒心的。 ＂
＂这也叫穷开心吧。 可我们靠的不是阿Q精神，而是相互的友谊和理解。 ＂说着，小赵又举起酒杯，＂我们借酒助兴，预祝我们在新的一年好运不断。 ＂
＂好的。 ＂郑云飞应道，＂让我们共同努力。 ＂
此时，同是天涯沦落人，是他俩内心最贴切的感受。 窗外，爆竹声响，火光闪现，不时还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两人听着不间断的嘈杂声，一时默然无语，手中的筷子也放了下来。 郑云飞忆起了家乡过年时的场景。 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团聚吃饭，父亲总要待到深夜，说是守岁。 到了午夜十二点，父亲就走到门外，点燃几响大爆竹，说是为家人冲冲灾祸，带点喜气。 过年时，孩子们都要穿上新衣服或家中最好看的衣服，口袋里装满了吃的，平时积攥下来的瓜子、花生慷慨地拿出来招待客人。 那几天，是孩子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不知今年过年，家中是何种光景？ 父母、妹妹还好吗？ 想到这，郑云飞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郑云飞，你在想什么？ ＂许久不说话，小赵感觉一丝寂寞。
＂我……＂郑云飞目光凝滞，神情黯然地说，＂我在回想往昔过年的情景。 ＂
＂是不是又激发起诗歌创作的灵感了？ ＂小赵笑着调侃道。
＂嗨，人生就是一首诗，有浪漫的成分，但也不失悲凉的感伤。 ＂郑云飞说话的语气很沉重。
＂是啊。 ＂小赵应道，嘴唇轻微地翕动了几下。
＂小赵，你好像心中有事，能说出来让我听听吗？ ＂郑云飞说。 其实，郑云飞早就察觉出小赵神情异常。 小赵酒喝得很快，有好几次，他放下酒杯，欲言又止。
＂哎！ ＂小赵感慨地吁了一口气，目光关注地望着郑云飞，问，＂郑云飞，你到底有没有谈女朋友？ ＂
＂女朋友？ ＂郑云飞一愣，小赵问得太唐突，不知如何回答。
小赵来了精神，说：＂你是校园大名鼎鼎的诗人，有人说，你身边美女不断，艳福不浅。 ＂
＂谁又胡说，是不是王强？ ＂郑云飞不快地问。 不过，此类传说，他已不止一次听说，也是见怪不怪了，心中并不是十分恼火。
＂这个嘛，倒不一定是王强说的，反正说的人不少。 ＂小赵说得模棱两可。 平时，大家会在一起随意地谈论，但是真是假，他也辨别不清。
＂你别道听途说。 你说，我跟谁在谈对象？ ＂郑云飞心里明白小赵是瞎猜猜而已，其实他自己都很难说清，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 ＂小赵有点理屈地败下阵来。
此时，小赵的问话倒也勾起了郑云飞的思绪。 他想到了徐艳、林倩倩。 徐艳已经毕业，不知分到了何处。 他很想知道，但贸然打听不合适。 他至今没搞懂，两人还未进入谈情说爱的境界，就有了实质性的接触，这一过程犹如竹子开花，开花之时，就预示着竹子行将死亡。 以后，他有感而发，写了几篇诗歌，大都带有浅浅的忧伤。 咳，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恐怕今生今世难以忘却。 那么林倩倩算是女友吗？ 她总是若即若离，也没有过亲密的表示，就像受人膜拜的观音菩萨，可敬而不可亲。 这能算得上是谈情说爱吗？ 尽管最近她的态度有点微妙的变化，但是不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呢？
＂郑云飞，＂小赵又发话了，＂你信任我就说，不信任的话你也别为难。 ＂
＂唔。 ＂郑云飞回过神来，说道，＂我当然信任你，可没有也不能偷呀，我倒是很关心你是不是有了女朋友？ ＂
＂这……＂小赵像是被问住了，目光呆滞。
＂怎么，有情况？ ＂这下，轮到郑云飞发蒙了。 老实巴交的小赵，难道有了女友？ 平时，可是一点苗头都看不出来啊。
＂嗯。 ＂小赵面带羞涩，或许酒喝得多的缘故，脸色涨得通红。
＂说来听听。 ＂郑云飞很好奇，他很想知道小赵看中的是谁，谈恋爱的感受如何。
小赵又喝了一口酒，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对你充分信任，换了别人，打死我也不会说。 我相信，你会替我保密的。 ＂
郑云飞笑着点点头。 他明白，同学的信任是一份很诚挚的情感，小赵内心很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他的心事需要向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倾诉。
＂怎么说呢。 ＂小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看得出他内心纠结要不要说出来。 郑云飞明白不能催促，让小赵慢慢地冷静下来，此刻他心里一定很受煎熬。
＂是这样，＂小赵心情渐渐地平复，口气凝重，＂我暗恋上了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你猜是谁？ ＂
＂谁？ ＂郑云飞脑袋里转了转。 班上就那么几个女生，应该不是很难猜。 他比较了一下，＂是周燕吧？ ＂
＂你猜得真准。 ＂小赵十分佩服地说。
班上的女同学，张晓娟是城里出身的，与小赵不般配。 相比较，周燕的可能性最大。 不过，周燕虽出身农村，貌相不差，能不能看上小赵还是个问题。
既然已经挑明，小赵就打开了话匣子，一五一十地和盘道出：＂我与周燕可以说是半个老乡，我俩不在一个县，但两个村子相隔不远。 有几次放假，我们都是坐同一辆车结伴返乡。 不瞒你说，有一年春节，我还到周燕家里拜了年。 周燕父母很热情，留我吃了中饭，还让我带了好些礼品回去。 周燕是个好姑娘，她心地善良，性格温柔，很会照顾人。 你知道，我这人饭量特别大，要是不注意节省，一个月的饭菜票根本不够吃。 有一段时间，每个月周燕总是偷偷地塞给我五斤饭票。 开始我死活不肯要，但周燕态度很坚决。 我听说，男女同学谈恋爱，会有女生送饭票给男生的故事。 于是，我也想入非非，以为周燕对我有情。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很烦躁，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向周燕表白，采用什么方式表白。 你知道，我这人性格内向，不善言谈，要我当面向周燕倾诉真情，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后来，我写了一封信，请历史系的一个老乡转交给她，那个老乡与周燕认识。 但仅隔了一天，那位老乡又将信退还给我，周燕在上面加了一句话‘我们不合适’。 我当时一下子蒙了，周燕明确地拒绝了我。 其实，在这之前我也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自己各方面条件都很一般，比我优秀的男生多得是。 只是一下子知道了结果，心里很难受。 那段时间，我是饭吃不香，觉睡不安稳，看书也看不进去，人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
说到这，小赵止住了话头，他的脸痛苦得变了形，眼里泪花闪闪。
郑云飞明白，周燕一直有意于自己，只是他觉得周燕不够理想，加之林倩倩和徐艳的出现，他对周燕的示好迟迟没有回应。 他同样清楚，周燕的条件虽不出众，但心气很高，像小赵这样的人她不会看得上。 因此，他安慰小赵道：＂你在方式上似乎不妥。 你就不该托人将信转交，而是应该亲手送给她，那样才能显示你追求爱情的勇气。 ＂
＂是啊，我也是没经验。 ＂说完，小赵边叹气边摇头。
＂我看你是单相思。 人家周燕愿不愿意跟你谈，还是一个问题。 ＂郑云飞持怀疑的态度说。
＂是的。 ＂小赵点点头，稍稍平息了骚动的心情，＂其实，我怀疑，周燕心中已有了中意的人选。 ＂
＂是谁？ ＂
＂我估计是你。 ＂小赵吐字十分吃力，像是很不情愿地说出。
＂瞎说。 ＂郑云飞听了，断然否定。 他怀疑小赵只是随意揣测，因为周燕对自己的示好，没有其他人知道。 平时见面，多是聊些一般性话题，并无任何过分迹象。 他说：＂我看你是多疑了，我跟周燕从未谈情说爱过。 ＂
＂信不信由你。 ＂小赵轻微地喘了一口气，说，＂周燕在我面前经常提到你。 她对你的诗歌很熟悉，也很欣赏。 你的诗作好多她都能背诵，可见她对你是多么的关注。 ＂
＂这没什么。 周燕对诗歌本身就有兴趣嘛。 ＂郑云飞解释道。
＂不是的。 我看周燕说到你的诗歌时，神情都不一样，眉飞色舞，兴趣盎然。 ＂
＂好啦，你别多心。 ＂郑云飞不想在此事上多纠缠，＂你放心，最起码，我就没打过周燕的主意。 ＂
＂是嘛。 ＂尽管小赵脸上的狐疑仍未完全消除，但郑云飞的表态像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让他提升了谈话的兴致，＂郑云飞，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
＂什么秘密？ ＂郑云飞见小赵一脸诡秘的神态，觉得怪可笑的。
＂是我们老钱的。 ＂
＂老钱？ ＂这下，郑云飞兴趣增加了不少，＂他有什么秘密？ ＂
＂他可能谈对象了。 ＂小赵说。
＂是吗？ ＂郑云飞很意外，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我怎么没看出？ ＂
＂近来，我发现有个人给他来信特别勤，那笔迹一看就是女人写的。 ＂小赵是收发员，班上的每封来信都要经过他手。
＂来信的地址是哪里的？ ＂
＂是他老家文化局的。 ＂
＂文化局？ ＂郑云飞想了想，＂会不会是老钱的朋友或同学？ ＂
＂我想不可能。 ＂小赵边摇头边说，＂一般朋友哪能一个礼拜一封信，有时还不止一封。 老钱年纪不小了，在老杆子里面，他排在老二。 要是在我们农村，早该结婚生子了。 你说，他家里人能不急？ ＂
＂这倒也是。 ＂郑云飞沉吟着点点头。 是啊，对农村的情况他是很了解的。 男人一般二十出头，家里人就张罗着娶媳妇。 年纪一大，就不好找了。 老钱二十七八岁了，按照农村人的观念，这已为＂掉价男人＂。 也实在没搞明白，老钱在上学前，为啥就没结婚生子。 如今大学生在社会上蛮吃香的，毕业前预定的有不少。
＂郑云飞，我们毕业后的去向不明。 老钱如果有了对象，那他只能回去了。 ＂小赵又说。
＂是的。 ＂郑云飞也质疑地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真的说不清楚。 老钱是班长，照理说，分配工作，他比别人条件占优。 万一留在省城，两地分居，也不是个事。 ＂
＂就是，我看老钱有点着急了，怎么的也应该熬到毕业后再说。 ＂小赵说。
＂那你想周燕的心思干吗，你就不怕到时分配各奔东西？ ＂郑云飞有意打趣地说。
＂那不一样。 ＂小赵振振有词地说，＂同学之间毕竟是自由恋爱，是能处出感情的。 再说，彼此之间也有共同话题，周燕如果愿意，她到哪儿，我到哪儿，我就是做出最大牺牲也情愿。 ＂
对于小赵如此表态，郑云飞也能理解。 爱情的动力是无比强大的，古人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别看小赵平时沉默寡言，见到女同学还脸红心慌，笨嘴拙舌，没想到他内心的想法还蛮多的。 小赵的感情十分专一，不像自己朝三暮四，一会儿徐艳，一会儿又是林倩倩，搅得人心绪纷乱。 不过，也难怪，女人的心思难以琢磨，时而热情似火，时而冰冷如霜，其变化之快犹如黄梅天阴晴无常。
吃了两个多小时，桌上已是杯盘狼藉，碗锅里的菜大都一扫而光，一瓶瓶啤酒见了底。 八瓶啤酒，小赵喝了差不多六瓶，郑云飞喝得少，但也架不住头脑眩晕，心跳加快。 两人都倒在了床上，小赵很快打起了呼噜，像拉风箱一般，忽高忽低。 郑云飞却怎么也睡不着，头脑里杂念一个接着一个。 过了今天，又要年长一岁。 在新的一年能做些什么呢？ 会有什么惊喜呢？ 诗歌创作还能有新的突破吗？ 过去的一年，还是很有收获的，诗歌作品不仅发表，而且在校园内影响比较大。 平心而论，他要感谢徐艳，要不是她托人帮忙，能不能发表处女作还是个问题。 处女作的发表，确实给他以极大的信心。 在中国，要想发表一部作品，实属不易。 而今，仅仅发表了一篇，就带来了莫大的荣耀，可见人要出名是多么的重要。 吃饭时，小赵提到周燕，尽管郑云飞矢口否认，但内心多少还是有些触动。 过去与周燕谈话或有时无意中眼神相撞时，郑云飞能感觉到，周燕的眼里柔情似水。 那脉脉含情的眼神仿佛流露出渴求的倾诉，这是一种期盼，还是一份关爱，郑云飞判断不清。 相似的眼神，他以前在徐艳的眼里也曾短暂地见到。 确实，如小赵所言，周燕是个好姑娘，她不像徐艳那般轻浮，也没有林倩倩那股子傲气。 周燕待人真诚，性格温柔，可以预料得到，她以后肯定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 但周燕不是中意的对象，最起码眼下不是。 他的心目中似乎只有林倩倩，对徐艳已不抱任何希望，他也认为徐艳不是内心真正所爱。 林倩倩高贵如花中牡丹，纯美如天山雪莲。 但越是难以得到，对他来说越是具有挑战性。 再说，与林倩倩有过几次接触，林倩倩并没有表示出明显的排斥，相反还是以一种包容的姿态予以交流。 想到这，郑云飞嘴角露出淡淡的苦笑。 唉，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无论长相还是家境，林倩倩都是太优秀了，跟她交往还是底气不足。 以前跟徐艳，郑云飞尽管知道两人背景差异很大，但他的自信心并没有丧失。 而面对林倩倩，郑云飞的内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怯意。 他想起民国时期的一段恋情，徐志摩与林徽因。 林徽因，绝世美人； 徐志摩，才情诗人。 两人相见恨晚，本来可以演绎出一部人间爱情喜剧。 或许是梁思成门第显赫，或许是其他原因，林徽因最终放弃了徐志摩。 而林倩倩的相貌、才情想来也能与林徽因媲美，既然如此，徐志摩能获得林徽因好感，或许林倩倩也会对诗人情有所钟，关键是自己有徐志摩那样的才华和影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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