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中间有一块场地,算是故乡的繁华地带,场地边有广播站,有供销社,还有一个磨坊,村里有什么活动都是在场地召开,场地也是演电影的地方,只要村喇叭里喊"今晚在大队演电影",孩子们就像脱缰的马驹,背上小板凳就往大队的场地那儿跑。晚上若是放映电影,一般下午喇叭里就广播了,看电影的喜悦早早就在心中酝酿了,一放学,跑回家提上四五个小板凳就去大队占地方,切一块饼子抹上盐与香油就算吃了晚饭,肚子饿着不受屈,电影可不能凑合着看,通常二十来天才演一次电影,要在最好的位置看才安心,去晚了好位置就放满了凳子,留下最前面和最后面的地方,前面看着费眼,后面看不真切,我占的地方是不远不近正冲着电影屏幕的好地方,每逢电影即将开演时父母亲就来了,我站在放映机透向屏幕的光束里冲着母亲喊"娘,在这儿哩",父母亲就穿过人群的缝隙向我走来,乡亲们与父母打着招呼"孩子给占上好地方了",我心里的成就感满满的。那时村里只有两三个木匠,他们仿佛商量好了一样,给各家各户做的都是清一色的小板凳,孩子们搬四个小板凳一点儿也不累,也有提蒲团儿的,但在孩子们心里,觉得蒲团儿是老人们坐的,不如板凳利落,搬四个板凳摆到四个角,匀匀称称的一个正方形就算把一家人的地方占上了。七十年代的故乡多是四五个人的小家,没有孩子的小两口是不参与占地方的,他们手拉手在人群外看会儿电影就觉得很美,孩子多的人家是没心思看电影的,也是在人群外看一会儿就领着哭哭泣泣的孩子们回家去,像我家这样的其实认真看一场电影也很难,妹妹是不看电影的,她怕打仗,每逢看电影就问谁愿意陪她在家,都是母亲陪她在家的,如果姥娘来,姥娘陪她在家,母亲才可以去好好看一场电影。夜幕降落时,放映员就支起了放电影的设备,那时候大人怀抱里的小孩子已睡去,早早占地方的稍大的孩子们也感觉等待好长时间了,但是电影并不马上演正片,是有一个加片的,宣传农业生产方面内容的,孩子们打着哈欠看完正片才徐徐开演。不冷不热的春秋时节看电影最好,夏天有蚊虫叮咬,老人们都拿着蒲扇负责给孩子们撵蚊虫,冬天冻得直打哆嗦,老人穿着宽松的大袄把孩子揽在怀里,我就感受过老人怀里的温暖,那个晚上似乎是没有占上好位置,我在屏幕前观看,一位老奶奶看我单薄就让我坐到她前边,西北风嗖嗖地吹,老奶奶干脆用大袄为我挡住了风。冬天飘雪花是不怕的,电影可以看完再走,夏天落雨就没法看了,放映员就赶紧收拾设备也收了幕布,乡亲们大手拉小手落荒而逃回家去,回家若雨下紧了就庆幸没有挨大的雨,若雨停了就找不到心理平衡了,遗憾占那么长时间的地方才看了那么一个小小的开头。没看完的电影,要去邻村看了才安心,故乡的孩子们一般去南边的邻村看,顽皮的孩子们总是趁着看电影打架,每次去都没有安全感一样,站在人群里不敢吭声,我三姨家是邻村的,她那次看见我在人群里看电影,就喊我的名字,我听见了不愿意答应,她就一直喊,我就装作听不见一直沉默,想来很愧疚,这种心情在三姨去世后简直成了一种罪过。场地是喧闹的地方,光束一打开就安静了,扭头看到光束里有飞尘,放电影的声音像女子蹬缝纫机的声音,"嗒嗒嗒"连成一个线儿,刚看进去就到该换片儿的时候了,场里的唏嘘声响成一片,男人抽烟的,女人给小孩子喂奶的,孩子们跑出去方便的,都看准了这个时间点儿,调皮的孩子还要在射向屏幕的光束里挥挥小手、摇摇脑袋,证明自己的存在。外面的世界都是在电影里看见的,包括内心真善美的唤醒都是通过电影,对革命者的敬仰,对敌人的痛恨,都是通过电影的一幕幕加深了理解,最惹我流泪的就是《卖花姑娘》这部电影了,看了以后不敢听别人提"卖花姑娘"这几个字,有人一提,我就打开了泪匣子,怎么哄都关不上了。我喜欢《英雄儿女》里的王芳,喜欢她打快板,喜欢她伤好后跑来与父亲相认,还喜欢她唱"风烟滚滚唱英雄"的豪气,喜欢她绿军装的飒爽,两根辫子都充满了英雄气概。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大孩子了,提着板凳占地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可还是舍不得放过一场电影,印象最深的我们刚换了老师,新来的老师要进行摸底考试,希望我第二天考出好成绩,放学时就督促我晚上好好复习功课,我哪听得进去,因为喇叭里正广播晚上演电影呢,老师说什么假装认真听着,其实是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跑,放学后自然又是占地方看电影,那晚演的是印度电影《大蓬车》,很逗笑,我正笑得前俯后仰,突然听见老师咳嗽了一声,看见老师就坐在我两米开外,这下没心思看电影了,好在第二天老师出的题都会做。上初中后,就再不好意思去占地方了,如果周末回家正赶上看电影,就在场地边上随便看一会儿,那时家里有了电视,父母也不出来看电影了,我还是喜欢品味露天电影的感觉,乡里乡亲的味道很浓。最后一次在场地认认真真看的电影大约是《保密局的枪声》了,站在场地边上,虽看得津津有味,但我能感觉到正与场地的露天电影时代告别。 再后来,不知道是场地太小还是什么原因,电影幕布就挂在了街中间,这样看电影的乡亲就拖拖拉拉在幕布两边看,我再没有认真去看一场电影的心思了,即便是假期里有时间,我也最多是在路边看两眼就走,有一次一并站着的男子点燃的香烟头挨着我的胳膊了,感觉到疼痛时胳膊已烫红了一块儿,我也没说责怪的话,第二天发现烫红的那块儿地方流了脓,我心里也不觉得自己多么晦气,回想里是那晚我穿的是父亲从北京给我买的泡泡袖的粉红点点褂子。后来就没有看过露天电影了,村里也不大张旗鼓地广播放映电影了,只是乡亲们去世以后,管事的就用放电影的形式送乡亲最后一程,因为这是在悲伤的日子里所能找到的引乡亲们共情的唯一欢喜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