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性死亡带来的惨痛代价，到底由谁来负责？

　　作者 | 无才姐
　　看了《人物》的报道，我才知道留德圈里有四亿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年轻女孩，几个月前以一己之力搅动了一场网络风暴。
　　惊心动魄，可歌可泣。
　　曾经，这个长得好看、可可爱爱的妹子和普通留学生没有两样，读着书，谈着恋爱，喜欢在网络上分享美食和美妆，时不时和网友聊聊天。
　　平静的生活在2020年4月6日那天被彻底打破。
　　那天起床后，四亿和往常一样打开手机，发现高中校友群里早已炸开了锅。
　　有人偶然发现，一个推特账号正在发布高中女同学的偷拍照片。
　　推特账号截图
　　四亿赫然发现了六年前的自己，并认出了更多同届女生。
　　这些女生的照片被拼接加工成裸体图像，用于色情素材，还被配上＂母狗＂ 、＂适合玩弄＂ 等羞辱性评价。
　　根据发布的文字内容，发布者疑似向被拍者们的水杯里吐口水，甚至投放精液。
　　四亿根据拍摄角度立即猜到了高中同学高某鑫，那个坐在教室右下角、猥琐无比、经常骚扰女生、时不时摆弄着一只银色手机的高个男生。
　　她找到多名受害者，通过确认她们和高某鑫交往细节，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当天晚上，四亿在自己的微博上发布了一段长达四分钟的视频，直面镜头，冷静叙述了事件经过，并对高某鑫喊话：
　　＂你应该还记得高中在我面前的怂样吧？这么多年了，你竟然没有变 。很巧，我也没变。＂
　　没有遮掩，毫无惧色，就这样将自己坦然暴露于镜头面前。
　　四亿在视频里声讨高某鑫 截图来源：四亿的微博
　　那时，八九个女生在国内递交材料，有人在报案当晚就开始退缩，不想再参与该事件。
　　四亿请求她们匿名发一段文字证明事情的真实性，却无一人响应。
　　好在第二天《人民日报》发布了高某鑫被刑拘的消息，＂同校男生偷拍并羞辱女生＂登上热搜。
　　女生们终于看到了希望，决意将指控坚持到底。
　　截图来源：人民日报微博
　　自4月7日以来，大量私信涌入四亿的信箱，有人对她和高某鑫的关系胡乱猜测，有人觉得她视频中过于平静，肯定＂身经百战＂ ，有人对她的举止样貌评头论足，言语轻佻。
　　各路媒体对该事件争相报道，那些耸人听闻的标题和跑偏的画风却常常令四亿感到错愕和难堪。
　　她一度每天只能睡三到五小时，忙着整理证据、回应媒体，身体终于支撑不住 ，病倒暴瘦。
　　五个月后的9月2日，广州白云法院对此案进行一审判决，高某鑫因寻衅滋事罪被判入狱一年八个月。
　　法院判决书
　　高某鑫事件落下帷幕，四亿的噩梦却还没有结束 。
　　恶意揣测、D妇羞辱、甚至新的性骚扰仍在继续，没完没了。
　　但是这个勇敢的女孩微笑着说，我是受害者，但我并不弱。
　　她在微博中写下一句话：
　　茫茫大海/奋力尖叫才可能有一丝回响/俺先叫为敬。
　　01
　　四亿今年22岁，我初到德国时正好也是这个年龄。
　　当时的网络远不如今天发达，留学生们散落各方，还不足以形成圈子。
　　我先是在H大念Grundstudium（基础学期），打算一年后转去M大读Hauptstudium（主学期）。
　　现在的小朋友想必已经看不懂这句了，德国大学学制改革久矣。
　　那时候还没有WiFi，我租住的房子里连网线都没有，平时只能去学校机房收发邮件，顺便浏览一下屈指可数的几个留德华论坛。
　　没有想到在某一天，这几个平时冷冷清清的论坛同时炸了。
　　所有人都在讨论一桩强J未遂案。
　　情节其实十分简单，女生请男生帮忙搬家，搬完家后男生欲行不轨，被女生用酒瓶砸破头，报案。
　　当年的风气还很保守，留学生的经历和思想都极为单纯，这件事的轰动程度可想而知。
　　可是，原本脉络清晰、没有争议的事件，却因为网络的传播渐渐变得荒谬起来。
　　受害人的信息被公开，各种抹黑、揣测接踵而来。
　　有人为了显示自己会＂独立思考＂，故作深沉地表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
　　更有甚者，摆出一副智者的姿态，甩出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
　　舆论的水，被搅得浑浊不堪。
　　我只觉得不可思议，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如此勇敢的女孩为什么要遭受那么多无故的指责。
　　也想不通在整个事件中，她能有什么＂不简单＂的动机，以自己的名誉为代价去导演这出闹剧？
　　一年后我如愿转入M大，剧本都不敢写的事情发生了。
　　第一节课坐在我身边的，就是事件的女主角X，没过多久，我就住进了案发的那栋学生宿舍。
　　我们不仅成为邻居，还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在M大念书的那几年，大家背地里对X的议论从未停止过。
　　总有人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看，你知道那个女生吗，很有名的。
　　有时在食堂吃着饭，对面的女生就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也不管别人想不想听，自顾自地就发表起高见来：
　　肯定X自己也有问题啊，不然自己明明有男朋友，干嘛要找别人来搬家？
　　搬家为什么不在大白天，非要晚上搬，这不明摆着有事吗？
　　那男生也可怜，肯定会错意了，其实就是场误会，也不能全怪他…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直接就怼了回去：
　　学生宿舍那么安全，有谁会想到出这种事？
　　晚上通宵复习通宵开趴的多了去了，为什么不可以搬家？
　　男朋友一定随叫随到吗？就那么两件东西随便找个人搬一下不可以？
　　什么叫做会错意？听不懂人话还是看不懂反抗？非要酒瓶砸到头上才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们身为女生，为什么要对受害者如此苛刻，却对施害者如此宽容？！
　　四亿说，她唯一一次接近崩溃是在今年8月。
　　当时她发了一条微博谈论女性维权，结果被好多女生谩骂。
　　自视频发出以来，她被很多男人骂过，没有崩溃，却在这一次被女生骂得心生绝望。
　　我不知道这样的感觉X是否也曾经有过。
　　她看上去总是那么乐观、热心、充满活力。
　　只是清楚地记得有一天从外面回来，她特地跑来告诉我，案子判下来了，她告赢了。
　　＂我没有勾引他。＂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如释重负，也百感交集。
　　我只觉得一阵心疼。
　　这个女生又高又美，感情专一，虽然活泼开朗，却也从未见她在男女交往上失过分寸。
　　在经历了这样可怕的事件后，还没来得及从惊惧、愤怒和耻辱中回过神来，就已迎来铺天盖地的恶意。
　　自问如果在她那样的处境，我未必有这般勇敢和坚强。
　　如今时过境迁，她早已和当初的男友结婚生子，生活幸福。
　　当年的吃瓜群众也终于闭上了嘴。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类似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上演。
　　很多女生都有过被骚扰、甚至被侵害的经历，她们心中最大的创伤，往往已经不是事件本身，而是自己迫于压力没有反击，施害者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她们痛恨自己的懦弱，觉得自己有错。
　　时间无法令伤痛愈合，那一页因为缺席的正义再也翻不过去，成为永远的噩梦。
　　02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 维权两个字 对于中国女性来说 如此沉重，如此艰难 。
　　受害人需要承受的压力，往往比施害人更多。
　　有人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依然难以自证清白。
　　自传体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就是一位年轻女孩在人生最后一刻的啼血绝唱，曾有读者告诉过我，读这本书心痛到失声痛哭。
　　而那个实施侵害的补习老师，至今依然逍遥法外。
　　许多人事后都对这位衣冠禽兽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有罪的仅仅是老师吗？
　　指责她给家族蒙羞的父母有没有罪？
　　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八卦猎奇的熟人有没有罪？
　　在网络上大放厥词、D妇羞辱的键盘侠有没有罪？
　　我们的舆论要求所有女性、甚至未成年人都必须表现出贞洁烈女的风范，面对色狼不能发懵，不能害怕，不仅要严词拒绝，还要以死相拼，否则就是＂半推半就＂ 。
　　就算以死相拼，也还要讨论事情的起因，受害人衣着是否得体，举止是否端庄，只要相差一丝一毫，就是＂引人犯罪＂ 。
　　就算一切都没有问题，吃瓜群众依然会脑补出别的问题。
　　因为他们的逻辑永远都是：为什么受害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你？
　　他们坚信＂无缝蛋＂原理，对苍蝇了如指掌的样子就像是它们的亲戚，却不知道中文里还有成语叫无事生非、飞来横祸。
　　最近在杭州发生的一桩离奇事件可以说是非常打苍蝇的脸了。
　　未婚未育的吴女士只是去快递站取了个包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短短几分钟竟毁掉了她原本清清白白的人生。
　　快递站对面的超市老板郎某闲得蛋疼，拍下了她的视频。
　　然后郎某和他的哥们用这段仅仅9秒、画面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视频，编造出了一个＂已婚已育少妇寂寞难耐勾搭快递小哥＂的香艳故事。
　　郎某拍摄的视频截图
　　两个男人一个扮演吴女士、一个扮演快递员，精心伪造了聊天记录，文字、视频、再加上成人网站截取的面目不清的图片，这个故事已经足够让大多数只管猎奇、懒得求证的吃瓜群众信服。
　　陶某将视频及图片在公众号上传播
　　谣言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开来，吴女士开始被小区的住户指指点点、遭受网络暴力、最终连所在的工作单位都不堪骚扰，只能将她劝退。
　　和男友感情甚笃、计划结婚开始幸福生活的吴女士突然间人生一片黑暗。
　　失去工作，遭受＂社会性死亡＂、甚至患上抑郁症。
　　而郎某只是被拘留了九天就被放出，超市改了个名字又继续营业。
　　不道歉，不悔改，根本不当一回事。
　　截图来源：吴女士微博
　　在吴女士决意要抗争到底、提起刑诉的时候，郎某的父亲甚至反咬一口，造谣吴女士敲诈12万。
　　造谣的成本真是太低了啊！
　　造谣者毫发无伤，受害者却至今遭受微信攻击、网络霸凌。
　　无数＂有识之士＂的逻辑仍然是，人家和你无冤无仇，干嘛偏偏找上你？
　　他们不相信男人真的可以无聊恶臭到这般田地，只相信女人一定做错了什么。
　　他们觉得自己早就机智地看穿了一切，却不知自己早就失去了做人最基本的同理心。
　　如今吴女士罹患抑郁症，却还在顶着巨大压力收集证据走法律程序。
　　深爱她的男友时刻看着她的行动，怕她承受不了，想不开。
　　作恶的难道仅仅是郎某等人吗？
　　每一个传播谣言的人都是帮凶，每一个评头论足的人都是帮凶，每一个窃窃私语的人都是帮凶！
　　如果这么一个清白无辜的女子出了意外，凶手在网络中，在人群中，在吴女士居住的小区中，在她工作的单位中，甚至就在你我之中！
　　一个女子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对抗全世界倾泻而下的敌意！
　　03
　　红楼梦中有一个经典情节，金钏跳井。
　　事情的起因几乎小得不值一提。
　　有一个夏日午后，宝玉无聊闲逛，正好看到金钏一边打盹，一边给王夫人捶腿。
　　宝玉玩心上来，就上前拨弄了金钏的耳环，又给了她一颗香雪润金丹含着，还说要向太太讨她过来，金钏只不过搭了几句话。
　　王夫人并没有睡着，翻身就给了金钏一个耳光，执意要把她赶出贾府。
　　来源： 87版《红楼梦》
　　金钏跪下哭求，要打要骂都可以，只要不把她赶走。
　　在那个年代，丫鬟一旦被赶出门将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猜测，被流言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社会性死亡＂。
　　最后，遭受＂社会性死亡＂的金钏选择了真正的死亡。
　　而仅仅拨弄了金钏耳环的宝玉则被以讹传讹，被冠上＂逼奸未遂＂的罪名，差点被贾政毒打而死。
　　来源： 87版《红楼梦》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这个故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蒋勋先生在说到这一段的时候，非常感慨地说：
　　西方人重法律，中国人重道德。
　　可是一旦道德的批判大行其道，就可能演变成＂礼教杀人＂。
　　红楼梦的年代早已久远，但道德审判和礼教杀人并没有消失，仍然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不断上演。
　　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时时警惕，时时自省，在对别人轻易作出评价的时候，会不会也成为礼教杀人的帮凶。
　　这段话留给我极深的印象，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
　　那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小城，气候宜人，适合安居。
　　但是，我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想拼命逃离那个地方。
　　因为那个地方太小了，上个街都会遇到几拨熟人，太阳底下任何人的家事都是别人的谈资。
　　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满城风雨简直就是分分钟的事。
　　男人的风流韵事倒可以一笑了之，女人但凡沾惹上一点，顷刻间就成了万夫所指，百口莫辩。
　　我刚刚上初中的时候，尚未过世的奶奶就对我说：
　　女孩子不要随便对男人笑，会惹麻烦的。
　　当时年轻气盛只觉得这话实在迂腐得可笑，后来才明白，背后是多少无奈和心酸。
　　一个笑就可以让一个女孩＂社会性死亡＂，因为她就成了＂有缝的蛋＂。
　　这样的故事从来就不新鲜，也不遥远，逃离了小城的姑娘们最终逃离不了网络。
　　七姑八姨们永远阴魂不散，只不过化作了形形色色键盘侠，出没于微博、微信、各个平台。
　　他们就好像，生活中已经再无其它爱好，只盯着男女那点事津津乐道、兴奋不已。
　　他们的人生也已经没有其它价值，唯一能让他们充满优越感的，就只剩道德比别人高尚了。
　　对别人进行道德批判，成了他们自嗨的主要方式。
　　他们对自己道德上的瑕疵就像瞎了一样。
　　他们成群结队，布下天罗地网， 捕猎着这个时代的每一个＂金钏＂。
　　几年前，有位好友所居住的小镇上出现一个恋童癖。
　　那个变态的德国老头染指了镇上许多未成年女孩。
　　一位家长发现不对劲后立即联系了身边所有孩子的家长，受害人立即集体提告，老头很快就被判了刑。
　　没有犹犹豫豫，没有遮遮掩掩，没有风言风语，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没有人认为这些女孩们需要承担怎样的责任，或者说出真相会有什么不良后果。
　　错的不是她们，是罪犯，就是这么简单。
　　简单得让人嫉妒。
　　我们中国的女孩们在受到侵害时，何尝不需要有人坚定地保护她们、支持她们，告诉她们：
　　你没有错。
　　这一句＂你没有错＂ ，在我们的社会环境中，竟是如此艰难！
　　好在世界总是在以不易觉察的方式进步着，虽然缓慢，却总是给人以希望。
　　四亿在看到判决书时，注意到最后一页有审判长和陪审员的名字，三个人明显都是女性。
　　判决书最后一页
　　这个细节令她刹那间泪流满面。
　　这是她五个月以来第一次哭，一直哭了十几分钟。
　　＂一直以来，我都特别疑惑，案子怎么会这么顺利，怎么会真的有结果？
　　看到那里，我突然意识到，应该是有人在帮我们。＂
　　是的妹子，姐姐们来了。
　　当你也成长为姐姐的时候，也会变得更有力量。
　　话题 TOPIC
　　舆论对女性的态度
　　是变好了？还是更糟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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