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生产队里的社员们下地干活前一定要由队长挨个胡同吹哨子。队长跟社员约定一下上午几点集合、下午几点集合不就行了?但上世纪,在生产队存在的二十多年里,不论换了谁当队长,队里都是这么集合出工的。也许,那时,有钟表的人家太少吧。大家的时间概念只能精确到半晌而不是几点几刻。村里人习惯说头晌干什么、下晌干什么或晌午头儿干什么,却不说几点几点干什么。 但哨子并不是严格的集合令。队长吹了哨子,社员们也不是马上到达派工地点。上午哨子响时,也许谁他爷还有半个窝头没吃下,或到井上挑水去了没回来;谁他娘还没把猪食拌好,或还没有把鸡窝打开。下晌哨子响时,没准儿谁他爷睡着午觉没听见,或刚把粮食倒在天井里的席子上还没摊开晒呢;谁他娘正在给上学的孩子打补丁缝褂子,或还有几十针鞋底没纳完呢。总之,没有把家里的事情干利索前,谁也不会准时出门儿。那先到的男人们,有旱烟的,就凑在一起抽着旱烟;没带烟的,或许口袋里正装着由孩子废弃的作业本撕成的纸条儿,就顺带跟别人要点烟叶,卷起来,用指甲刮点牙垢粘合,对个火儿,靠在土墙上静静地吸起来;先到的女人们则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着闲话。二球八蛋的男人在路过女人堆时,或许会对哪个泼辣的女人开句荤玩笑,然后招来全群女人半恼半乐的笑骂,被骂者高高兴兴,骂人者开开心心。总之,对于生产队的活儿,社员们是没有压力的。反正,一切都听队长的安排就行。 人差不多齐了后,队长会派工,谁谁谁去刨地瓜,谁谁谁去掰棒子,谁谁谁去拾棉花,谁谁谁去运土杂肥,谁牵上黑犍子牛耕地,谁牵上独眼子牛去耙地,谁去拉耧,谁去扶耧,谁去拌麦种,谁去清理场院,谁去铡草……社员们各领其职,三五成群懒洋洋地走出村子,慢慢分散到了各块地里。 在生产队里干活,其实并不算太累,就是偶尔累些,社员们也没有抱怨的。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观念:庄稼人的力气不值钱,用完了还会长出来的。在生产队里干活的最大好处是没有什么压力,年年都是那些活儿,大家都干熟络了,也干皮了,所以,所有农活干起来都是慢腾腾的。那时,收季麦子至少得用半个月时间;收场秋,没有一个月是完不了的。有句谚语道:"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中小学校放麦假一般是半个月,放秋假一般是一个月或一个半月。那时,感觉一季麦子用半个月收完就够忙的了,但是,前几天,孩子的二姨过来,说:"现在麦收、秋收都两三天收完。麦子、棒子都不用你自己下地收,到时自然有收割机开到地头,双方谈好价钱:收一亩麦子多少钱,收一亩棒子多少钱,给你运到家一车多少钱,说好了,你光在家等着收粮食就行了。粮食给你拉到家里,地头上又来了耕地的拖拉机。耕地的一走,耙地、起脊子的拖拉机开过来了。起完脊子,播种机过来了;你要是自己不想买麦种或棒子种,人家都带有现成的;现在的种子都是每年一换,你也不用担心种子不好。你要做的,就是口袋里装上钱,在地头上等着就行了。有生产队那阵子,一亩地能打上二三百斤麦子或棒子就不错了,现在一亩地能产一千多斤,每年打的粮食都吃不完。现在农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国家每人每月发一百二十块钱的生活费,够零花的了。那些孤寡老人,都住到了镇上的养老院里,管吃管住还给零钱花。老百姓都觉得现在社会真好,国家比亲儿子还好呢——亲儿子也不会按月给你一百二十块钱啊。一个八十五岁的大娘说,现在社会这么好,可别早死了啊!" 但有生产队那会儿,村里人可没想到能有这么多粮食吃、有这么多零钱花。那时,生产队里的花销或是来自一个桃园子,或是一片瓜地或菜地。这些东西卖了钱,或交完公粮领到结算款,到年底时队里若还剩下点钱,一家分个三十二十的就不错了。那些劳力少、孩子小、挣工分少的人家,还要给队里倒贴。 那时,一个工分也就几分钱吧。十分工是满工,但一般只有壮劳力能挣到十分。普通社员能挣个七八分也就不错了。假期里的学生,常常只能挣到四五分,能挣到六分就会很高兴。因为,学生一般干不了什么像样的活儿。记得我第一次和村里的同学去插地瓜秧,很多秧子都插倒了。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地瓜秧子还有正、倒之分,因为插秧前也没人告诉我。还有一年,我和一个小兄弟跟着大人去点棒子,到晌午天时,大人们都点完了,只有我俩还剩了半布袋。眼看不能按时回家了,我俩一商量,干脆把剩下的棒子种儿刨个坑埋了吧。见大人们都走了,我俩刨了个差不多一尺深的土坑把种子全埋了进去,填上土后又在上面跳了半天踩结实,以为这样埋种子总不会冒芽了吧?可没想到,几天过去,坑里的棒子苗全钻了出来。队长发现后,把我俩熊了一顿不说,还把我们的那天的工分全扣了。 我们的村子与庄稼地隔了一条淄河。我小时候,村里有条船,可以来回渡下地的人。后来,船坏了,村里没钱修,每到秋冬季节,河水小了,就在河上搭个木桥,桥面上横铺一层棒子秸,棒子秸上垫层土,压结实,既能走行人,也能过小推车。但到了夏天,河水一大,桥就冲坏了。男人们下地时,只能脱光衣服游过去。水性好的,一手举着衣服一手划水;水性差的,找根柳树条子,把树皮剥下来做成绳子,将衣服捆在头顶游过去。女人,只能往下游走好几里地,从贾刘桥过去。那桥是水泥的,水大时也冲不坏。 那时,下地过河挺费时间,队里偶尔会在中午管顿饭。场院里有口大锅,蒸上几锅窝头,烧上两担绿豆汤,再去队里的瓜田里摘几个烧瓜,撒上盐一拌,清清爽爽的,几十口子人凑在一起,吃起来也热闹。 冬天农闲时,生产队里会组织打机井。那时,队里的牲畜不多了,都得人工推钻。推钻时昼夜都不能停,一停,钻头就卡住了。因此,晚上也得去。晚上去推,除了正常挣工分外,还有一样额外的好处:可以随便喝咸黏煮——那时,生产队里管不起干粮了,就这么煮点粥吸引大家。咸黏煮里有粉条豆腐和少许的肉片,更重要的是在熬粥前用棉籽油炝过锅,这样做出来的粥比自己家里的棒子面粥好喝很多。所以,晚上推钻时,男人女人、大姑娘小媳妇的,都会放开肚子喝。记得有一次,村里的一个光棍汉子一口气喝了十碗(那时的碗可是粗瓷大碗),直喝到稍一低头,咸黏煮就从嘴里流出来。想来,一个在家没吃没喝没人管的光棍汉,逮着这样一顿免费的粥狂喝一肚子,也是很上犒劳的。 当年,生产队里的口粮、食用油是按工分多少分到各家的。但是,一些不大值钱的东西,如生产队里自产的果蔬等等,一般都是按人口扒成堆儿分。八口人的多大的堆儿,六口人的多大的堆儿,五口人的多大的堆儿,一看就知道,每堆儿上都压了个小纸条儿。各堆儿都搭配了大的与小的、质好的与质次的,分起来比较公平。按这种分配方式分的东西有地瓜等主食,也有茄子、辣椒、西红柿、葱、蒜及拔园后摘的烧瓜之类,还有地瓜蔓子、萝卜缨子等猪饲料。果园里招了虫眼儿的桃子,推到集市上卖不掉的苹果等水果,也用这种办法来分。这种分配方式,很有点儿准共产主义的性质。分东西的时候,各家的大人小孩儿提着筐子、挎着篮子等候在旁边,偶尔也参政议政一下:哪堆儿大了,哪堆儿小了,哪堆东西好的多了,哪堆东西劣的多了,一一指出。这时,主管分配的队长、会计一般也会采纳大家的意见,重新做出调整。东西不一定多,也不一定值钱,但分东西时,各家老小齐聚在生产队的场院里,也是一件高兴的事儿。 后来,生产队解散,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实行联产承包,各家单干起来,很少见到村里一大堆人凑在一起这种景观了。农活儿,不再是慢慢悠悠的了。各家有各家的活儿,各家有各家的事儿,各家的事儿都得各家自己管,人们都起早贪黑忙了起来。刚开始承包那几年,机械化耕作还没规模化,地里的农活都得靠人力干,大事小事都得自家操心,人,就没了闲的时候。用我二哥的话说:"忙得连点死的空儿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