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与灭寂刘慈欣的宇宙诗学

　　步入21世纪，中国文学呈现出多元重组的震荡格局。主流文学分化转向，世代断裂，而类型文学则遍地开花，蔚为大观。其中，科幻文学走势强劲，大有重现20世纪80年代辉煌之势。其领军人物，便是来自山西娘子关发电厂的刘慈欣。这位被粉丝们亲切地称为＂大刘＂的电脑工程师，连续八年获得中国科幻最高奖项＂银河奖＂，其最新作品《三体3·死神永生》更是一个月内销售突破十万册，打破了中国科幻小说的最高记录。刘慈欣的世界，涵盖了从奇点到宇宙边际的所有尺度，跨越了从白垩纪到未来亿万年的漫长时光。他的作品既有惊人丰富的技术细节，又蕴含着深切的现实观照与入文情怀。从文学语言与技巧手法上来看，刘慈欣是一个深具浪漫气质的古典主义者，但其思想却具有惊世骇俗的前卫性。如果我们把他的作品放到一个更大的谱系中来观照，会发现他与主流文学处于既延续又悖离的微妙复杂的关系中，而这些关系又恰恰对我们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特质、困境及其未来走向，提供了重大的启示。
　　一、从启蒙到超启蒙
　　从一开始，刘慈欣就被人视为硬科幻的中国代表。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活，在微小化、朋克化和奇幻化的当今世界科坛，相当不与时俱进。但他仿佛是下定决心要为中国科幻补课一般，执着地用坚实的物理法则和潮水一般的细节为我们打造全新的世界。这些世界卓然成形，栩栩如生地向我们猛扑过来。
　　如果我们在刘慈欣全部的作品中寻找核心词汇的话，＂宏＂必是其中之一。这不仅是字面的，比如他创造了一些独有的名词：宏电子、宏原子、宏聚变、宏纪元，＂宏＂更代表了一种大尺度、大视野的宏大视阈。刘慈欣偏爱巨大的物体、复杂的结构、全息的层次、大跨度的时间。从表面上看，这样的描写是为了制造＂震惊＂的效果，从心理上彻底征服读者。但是，在一个＂躲避崇高＂和消解宏大叙事的＂小时代＂，刘慈欣如何能够反其道而行之，重建崇高美学？在对传统的回归、潮流的反动和对读者的迎合之外，他又注入了何种新质，提供了怎样的新视野？
　　最早吸引我的刘慈欣作品是他的中篇小说《乡村教师》，这也是刘慈欣自己最偏爱的作品之一。一个极度贫困山区的平凡的乡村教师到了肝癌的最后时刻，他用微弱的生命的最后一点余烬，给小学生们上了最后一课，他想努力再塞给孩子们一点点数学知识，哪怕这些知识很可能对这些孩子的将来不会有一点点作用。这难道不就是刘醒龙《凤凰琴》的翻版吗？
　　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远方，在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那里的太空中渐渐隐现出一个方形区域，仿佛灿烂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个方口，这个区域的边长约十万公里，区域的内部是一种比周围太空更黑的黑暗，让人感到一种虚空中的虚空。从这黑色的正方形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实体，它们形状各异，都有月球大小，呈耀眼的银色。这些物体越来越多，并组成一个整齐的立方体方阵。这银色的方阵庄严地驶出黑色正方形，两者构成了一幅挂在宇宙永恒墙壁上的镶嵌画，这幅画以绝时黑体的正方形天鹅绒为衬底，由纯净的银光耀眼的白银小构件整齐地镶嵌而成。这又仿佛是一首宇宙交响乐的固化。渐渐地，黑色的正方形消溶在星空中，群星填补了它的位置，银色的方阵庄严地悬浮在群星之间。
　　这后面的转折绝对是大家难以想象的。这个乡村教师的最后一点徒劳而可悲的努力，最终拯救了人类。他那卑微的生命，融入了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极为壮阔的太空史诗。而这个教师的意义，也被发挥到了一个广袤的宇宙的尺度，一个在非科幻文学作品中难以企及的尺度。
　　我们一眼能够看到这其中的启蒙主题。事实上，无论是五四的启蒙运动，还是＂文革＂后的＂新启蒙＂，科学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跨时代的两场启蒙，都遭遇了危机与挫折。对前者而言，是＂救亡压倒启蒙＂。对后者来说，事情更加复杂：市场经济、消费文化、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乃至西方知识界对启蒙的批判，都扮演了推手的角色。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启蒙主题，逐渐隐去。在这样的背景下，刘慈欣再回启蒙现场，意义非同寻常。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刘慈欣和那些消解启蒙的人一样，都是企图超越启蒙。不同的是，他的方向恰好相反，因为这不仅仅是老调重弹，更把启蒙的意义超拔到不可思议的高度。2007年中国国际科幻·奇幻大会期间，在女诗人翟永明开办的＂白夜＂酒吧，刘慈欣和著名科学史家江晓原教授之间有一场十分精彩的论辩。刘慈欣的旗帜很鲜明：＂我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我个人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①在全世界敢这样直接亮出底牌的人不多，在中国就更少。刘慈欣举了一个例子：假设人类将面临巨大灾难，在这种情况下可否运用某种芯片技术来控制人的思想，从而更有效地组织起来，面对灾难。江晓原则认为脑袋中植入芯片，这本身就是一个灾难，因为这会摧毁人的自由意志，带来人性的泯灭。所以科学不是万能的，不是至高无上的，更不能解决所有的人类问题。
　　其实类似的论辩在中国早就有了。1923年2月14日，张君劢在清华园作＂人生观＂的演讲，认为人生观是＂主观的、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②，而科学是客观的、分析的，所以无论科学怎么发达，都无法解决人生观的问题。此论一出，立刻遭到丁文江、陈独秀等人的迎头痛击，想那正是高举＂赛先生＂的时代，怎容得所谓＂玄学鬼＂的胡言乱语？从前看这段公案的时候，我对人单势弱的张君劢颇多同情，而对满口时代强势话语的丁、陈等人侧目以视。作为一个长期饱受人文主义思想熏陶的人，我也本应毫不犹豫地站在江晓原教授的一边，对刘慈欣的科学主义倾向大加挞伐。但是，刘慈欣看似极端的＂科学至上＂和＂唯技术主义＂的旧瓶子里面，其实已经装了很多的新酒。
　　刘慈欣所说的科学，是指一种更高级、更综合、更全面、更未来的科学。事实上，今日之科学，已非旧日之科学。近年来，随着脑科学、基因工程、进化心理学、量子物理学、宇宙学等尖端学科的进步，精神、人性、道德、信仰这些原先是哲学家、伦理学家、神学家、艺术家的专属论题，正日益受到科学家的强烈关注。彼携利器而来，科学会成为认识与解释世界的通用话语，乃至元话语吗？在一个碎片化的时代，传统的人文知识都在不断地分化消解，放弃全局性的视野，变得日益局部化。唯有科学，却开始呈现宏大叙事的渴望，或者说正在走向总体性。
　　我认为，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再度复兴，与这股强势的科学话语有着密切的关系。几年前我在评价刘慈欣的小说时说：＂这个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③。现在我想进一步补充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话语场域，启蒙式微之时，又恰逢科学强势之日，这种反讽式的情境，再融入一个对中国来说还未充分发展的文学类型——科幻小说，其间的张力，我以为恰恰是刘慈欣小说爆发式流行背后不容忽视的重大动因。他站在一个难得的位置上，从科学的角度审视人文，用人文的形式诠释科学。他超越了传统的道德主义，以惊人的冷静描写人类可能面临的空前的危机和灾难，提出了会被认为是极其残忍的各种解决方案，但是我们将理解他对人性的终极信念。
　　二、从英雄到超英雄
　　刘慈欣的宏大美学，落实到人物身上，就是他作品中的英雄群像。从《乡村教师》中的乡村教师，《球状闪电》中的林云，到《三体》三部曲中的持剑人，他们以舍己而救苍生的姿态出现，挺身反抗命运的暴虐，最终改写历史。这在晚近的中国文学中又堪称异数。在一个所谓的＂后新时期＂，凡人登场，英雄凋零，日常生活叙事渐成主流，英雄成为反讽与戏拟的对象，或蜕化为反英雄。主旋律文艺中即使依然在力推传统英雄形象，但也流于空洞僵化。在这样的非英雄化的背景之下，他笔下的英雄形象却赢得读者的广泛认同，这其中的契机为何？
　　刘慈欣的英雄，是一种跨历史的奇异复合体。在他们的一些人身上，依稀可以看到传统革命英雄人物的特征气质。这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的是《三体2·黑暗森林》中的章北海。这是一个具有钢铁意志的中国军人，他对未来具有深邃的洞察力，对自己的使命具有坚强的信念，为实现目标不屈不挠，甘愿牺牲。从这些方面来说，他是从卢嘉川、李玉和到杨子荣的一系列传统革命英雄在太空时代的变体。刘慈欣无疑是具有某种革命英雄主义情结的，他说：＂在过去的时代，在严酷的革命战争中，有很多人面对痛苦和死亡表现出惊人的平静和从容，在我们今天这些见花落泪的新一代看来很是不可思议，他们的精神似乎是由核能驱动的。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精神力量可能来源于多个方面：对黑暗社会的痛恨、对某种主义的坚定信仰、以及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等等。但其中有一个因素是关键的：一个理想中的美好社会在激励着他们。＂④
　　但是我们再仔细看一下，这种英雄的变体还是与传统革命英雄有关键性的差异，那就是刘慈欣提到的＂平静和从容＂。事实上，传统革命文学中的英雄并不那么淡定，他们往往语调激昂，情绪高亢，热血沸腾，而这些情感化的心态在刘慈欣那里几乎了无踪迹。他的英雄几乎都是冷酷英雄。章北海在判断人类在与三体人的战争中必然失败后，就开始精心策划他的太空逃跑计划。这种逃跑比正面抵抗更艰难，更需要坚忍不拔的毅力。在此过程中，他必须直面无边的黑暗，忍受绝顶的孤独。他还必须不动声色地除掉一切挡在前面的障碍，包括无辜的战友。
　　这种情感的零度，其实也是从80年代的寻根文学、先锋文学到9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的核心叙事风格。像汪曾祺和阿城这样的作家，已经开始远离五四文学和革命文学中的激情，以平和克制的笔调展现人物的命运。在杨争光和余华的作品中，叙事者不动声色地展现残酷的人生，呈现出＂无我＂的境界。而刘震云和池莉等人的新写实小说，则是以看似麻木的态度，将生活中的死水微澜的状态冷静展现。
　　把刘慈欣放到＂文革＂后文学的这一冷酷叙事的脉络上，初看起来仿佛风马牛不相及。论者多认为刘慈欣深具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雄浑瑰丽的特质。他自己也认为深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我整个语言风格，就是俄罗斯文学那种很沉甸甸的、很土里土气的，而且很粘滞的那种语言，追求一种质感。＂⑤但是，在华丽的细节和繁复的铺陈造成的厚重感之上，依然有着刘式的精确、冷静与超然。在《三体1》中，有一个骇人的屠杀场景，叛军乘坐的＂审判日＂号被看不见的纳米线切割解体：
　　审判日号开始散成被切割的四十多片薄片，每一片的厚度是0.5米，从这个距离看去是一片片薄板，上部的薄片前冲速度最快，与下面的逐级错开来，这艘巨轮像一叠被向前推开的扑克牌，这四十多个巨大的薄片滑动时相互磨擦，发出一阵尖利的怪音，像无数只巨指在划玻璃。这令人无法忍受的声音消失后，审判日号已经化做一堆岸上的薄片，越向上前冲得越远，像从一个绊倒的服务生手中向前倾倒的一摞盘子。那些薄片看上去像布片般柔软，很快变形，形成了一堆复杂的形状，让人无法想像它曾是一艘巨轮。
　　刘慈欣的冷静与上面提到的其他新时期作家不同，更多地来自一种技术化的倾向。科学本身就是＂零度＂的，当冷静的科学理性与热烈的人文关怀叠加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并不相互取消，而是相互激荡，形成更为丰厚的复调之声，这也是刘氏美学的核心所在。
　　再回到＂白夜＂酒吧。在争论到白热化的时候，刘慈欣指着身边的《新发现》女记者，问江晓原：＂假如人类世界只剩你我她了，我们三个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咱俩必须吃了她才能生存下去，你吃吗？＂⑥这是一个富有启示性的问题，也是刘慈欣作品中的英雄不断面临的抉择。刘慈欣几乎是＂残忍＂地把他们推到那些极端的场景，让他们面对世界的终极困境。在疯狂的＂文革＂时，人性最沦丧时，我们可以向外星人发送信号，向他们求救吗？这是《三体1》中叶文洁面临的难题。《三体2·黑暗森林》中，罗辑冒着毁灭人类的危险，在太阳周围布下足以发布三体星系坐标的大量核弹，以此威胁阻止三体人的入侵，这样做是道德的吗？我们看到，从这里开始，刘慈欣已经远离了传统的革命英雄主义，开始走向黑暗的宇宙之心，却依然可以听到遥远的革命精神的回响。因为，为了总体而牺牲个体，为了目标而不择手段，这依然可以视为过去的革命逻辑的极端展开。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英雄成为超英雄。他们必须具有超人的意志，超人的智商，超人的手腕。他们拯救的甚至不是一个国家，而是整个地球，甚至整个宇宙。如果说，狂人在中国文学中是从鲁迅那里开始出现的，那么，超人则是从刘慈欣那里开始的。
　　这样的超英雄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一次性的完成。在这些超英雄身上，也依然有着反英雄的影子。林云是个任性偏执的姑娘，罗辑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程心是个优柔寡断、菩萨心肠的琼瑶式人物。成为英雄甚至不是他们的本意，关键在于他们偶然被卷入世界的危机，危机背后是宇宙的逻辑。当宇宙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人类一下子显得那么渺小，他们的悲欢离合那么地微不足道。
　　这是中国文学中罕见的视角。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刘慈欣对被奉为金科玉律的＂文学是人学＂的说法提出了质疑：＂在文学史的大部分时间里，人类文学其实一直在描述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而不是人与人的关系。各民族古代神话中神的形象其实是宇宙的象征，而其中的人也不是真实历史意义上社会的人。文学成为人学，只描写社会意义上的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只是从文艺复兴以后开始的，这一阶段，在时间上只占全部文学史的十分之一左右。所以，传统文学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场人类的超级自恋，文学需要超越自恋，最自觉做出这种努力的文学就是科幻文学，科幻文学描写的重点应该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科幻给文学一个机会，可以让文学的目光再次宽阔起来。＂⑦
　　从五四的感伤主义到革命的浪漫主义到20世纪90年代的新写实主义，这不也正是一个努力超越自恋的过程吗？刘慈欣带着他的宇宙视阈，为这个趋向增添了独特的维度。
　　三、超越宗教
　　当刘慈欣把目光投向宇宙深处，他同时也就引入了信仰的问题。他的作品中有丰富的宗教指涉与隐喻。他甚至直接使用＂上帝＂、＂神＂这样的字眼，但其意义却与传统的宗教有很大差别。刘慈欣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所说的＂神＂，通常就是指文明层级高于人类的外星人。这些＂神＂掌握着人类难以企及的梦幻科技，可以穿越时空，操控物质，甚至生死而肉骨，仿佛具有神一样的能力。那么，这种＂科学神＂与传统的神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与基督教宣扬的＂神爱世人＂截然相反，这些＂神＂毫无爱人之心，他们视人类如草芥。在《吞食者》中，高等文明吞食帝国的使者大牙干脆毫不客气地把人类称为＂小虫虫＂，并计划把人类作为家畜圈养。他们也会给人类创造一个相对宽松的饲养环境，听听音乐，吟诗作画，但这只是为了确保人类肉质的鲜美。
　　这是一幅异常黑暗的宇宙图景。刘慈欣告诉我们，宇宙深处没有一丝一毫拯救的希望。在《三体2·黑暗森林》中，他别出心裁地设想了一门＂宇宙社会学＂，设定两条宇宙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这两条公理可以视为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理论的宇宙版本。在更加宏观的尺度上，在其展开过程中，就其淘汰的规模而言，宇宙进化论远比达尔文版更加惊心动魄。＂神＂那种＂毁灭你，与你何干＂的漫不经心的态度，直刺建立在长期的人类中心主义之上的自恋情绪，也呼应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东方世界观。
　　刘慈欣小说中经常出现类似末日审判的场景，审判过后人类无一升入天堂，而是集体面临地狱的命运。《赡养上帝》是他把＂上帝＂表现得最仁慈的作品了。＂上帝＂们在创造地球和生命之后，经过漫长的岁月，其文明也衰落老化，不得不降临地球，向人类乞求庇护和赡养：＂我们是上帝，看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儿上，给点儿吃的吧——＂人类一开始还善待创造了自己的＂上帝＂，但发现他们毫无利用价值后，便数典忘祖，犹如虐待老人的不孝子孙，令＂上帝＂狼狈而伤感地离去。这部引入发噱的恶搞小说，充分体现了刘慈欣幽默的一面，但却更是以科幻的形式，用另类的上帝形象，呼应了尼采＂上帝已死＂的宣告。
　　那么，在刘慈欣的宇宙中，就留不出一丝信仰的空间了吗？并非如此。我们看到，在他的小说中，还有一种神的隐秘形象，那就是——人类自己！《三体3-黑暗森林》中的程心，是一个善良柔弱的普通女子，她被命运一次次推到力不从心的位置：替人类选择命运。不幸的是她一次次地没有能够保护人类，而促成她失败的原因，恰恰是她对人类的爱。因为她的失败，地球沦陷，人类惨遭三体人奴役，程心因伤心自责而双目失明，并自我放逐，作为赎罪。而正是在漫长的救赎中，程心不仅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人类。小说明显地把程心塑造成某种意义上的圣母，而她怀抱婴儿的形象也强烈地暗示了这一点。但这个圣母，并非天定。程心自己说：＂我要对相信上帝存在的人们说，我不是它选定的；我也要对唯物主义者们说，我不是创造历史的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幸的没有能够走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道路。＂
　　这是一条内在的超越之路，颇有些内圣外王的中国意味。但是刘慈欣并没有简单地把爱、善、责任视为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而是将其视为一个艰难曲折、甚至是充满失败的过程。在这条道路上，只有经过炼狱的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拯救，这是人之上升的唯一途径。人性即神性，人是人自身的救主。
　　在外部的宇宙中刘慈欣也预留了信仰的空间，这不是某个人格化的＂神＂，而是宇宙本身。在一篇名为《SF教——论科幻小说对宇宙的描写》中，刘慈欣写道：＂宏伟神秘的宇宙是科幻小说的上帝，SF教的教义如下：感受主的大，感受主的深，把这感觉写出来，给那些忙碌的人看，让他们和你有同样的感受，让他们也感受到主的大和深，那样的话，你、那些忙碌的人、中国科幻，都有福了。＂SF是科幻小说的英文简称，在这里，刘慈欣把科幻小说的意义推倒一个信仰的高度。在许多小说中，刘慈欣格外钟爱＂流浪＂这个意象。当然，他小说中的流浪也是在宇宙的尺度上进行的。《流浪地球》是当地球人发现太阳即将爆炸后，把整个地球改装成一艘巨型飞船，离开太阳系去寻找自己新的家园。在《赡养上帝》中，＂上帝＂劝告人类早日离开地球，否则难逃灭顶之灾。在《三体3·死神永生》中，程心更是流浪到宇宙与时间的尽头。在这里，流浪是向外寻找宇宙，从中发现与拓展人类生存的意义的核心象征。加上人的内在的自我完善，这正是一个宇宙版的内圣外王之路。再加上科幻小说这一本质上也是创造的诗学空间，我们就获得了一个刘慈欣式的三位一体。
　　当然，这只不过是幻想，只不过是神话。可是，说到神话，这难道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奢侈品吗？系统性的史诗与神话一直是中国文学的弱项。在遭受后现代文化的洗礼之后，我们的作家更如获至宝，把缺失视为强项，鄙视宏大叙事，消解终极追问。我珍视刘慈欣的作品，也因为他逆流而上，发扬理性主义和人文精神，为中国文学注入整体性的思维和超越性的视野。这种终极的关怀和追问，又是建立在科学的逻辑和逼真的细节之上，这就让浩瀚的幻想插上了坚实的翅膀。
　　当尼采向世界发出＂上帝已死＂的宣告，一些价值解体了，但另一些依然存在。旧的神话消失了，新的神话依然在不断诞生。人类从来没有停下追赶神话的脚步。我们惊奇地发现，在一个崭新的世纪，无尽的宇宙依然是无尽的神话的无尽的沃壤，而科学与技术已经悄然在这新神话中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刘慈欣对宇宙结构的想象，已经开始涉及时间的本质和创世的秘密，但看得出他是有意与西方的神话保持距离，走一条新的中国神话的道路。这是前所未有的工作。关于宇宙之始、之终、之真相。他猜了，他想了，他写了。至于这是否正确，这已经不重要了。虽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人类如果不思考，上帝连发笑都不屑。
　　注释
　　①⑥刘慈欣、江晓原：《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载《新发现》2007 年第11 期。
　　②张君劢：《张君劢集》，第96 页，群言出版社1993 年版。
　　③刘慈欣：《流浪地球》，第3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 年版。
　　④ 刘慈欣：《理想之路——科幻和理想社会》，载《星云》2001 年第1 期。
　　⑤黄永明：《每一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手——专访科幻作家刘慈欣》，载《南方周末》2011 年4 月20 日。
　　⑦刘慈欣：《重返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载《南方文坛》2010 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