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伊尔库茨克有多远？

　　并非开玩笑，我真的会开飞机。当然不是真的飞机，但其实与开真的飞机没有太大区别。我这里说的是模拟飞行，这是我一个隐秘的爱好。
　　这是一个很健康的爱好，益智益脑，乐趣无穷。那么，看上去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拟飞行容易上手吗？适合普通人吗？可玩性在哪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说说我对＂好玩＂的理解。
　　我认为，世上的快乐，可以分为低级快乐，高级快乐，简单快乐，复杂快乐，理性快乐，感性快乐，本能快乐，文化快乐等等。
　　模拟飞行，可以称之为综合快乐，就是说把上面所有的快乐都包括进去了。高级不高级？厉害不厉害？我再举一个综合快乐的例子，那就是恋爱。想一想，恋爱是不是把各种快乐都结合在一起，所以才不可抵挡。
　　那么，模拟飞行究竟怎样把各种快乐都结合在一起，我下面具体谈谈。
　　在人类所有的活动中，没有比＂飞＂更令人神往的了。我说的飞，既是字面的，又是比喻的。飞代表了速度、自由、超越。
　　我小时候，遭遇文革，父亲被打倒，开除党籍军籍，下放到一个叫南通县五窑的一个公社砖瓦厂做砖头。那种情况也不用多说了，但我父亲还是想办法给我搞点书来看。有一次他从镇上的书店里买到一本《少年航空模型制作》的儿童读物，让我铭心刻骨，永生难忘。想想看吧，在一个连饭都吃不大饱的时代，没有电视，没有芭比娃娃，没有乐高积木，没有变形金刚。一个8岁的小孩突然看到了好多种飞机的图纸，弹射滑翔机，牵引滑翔机，橡筋动力机，图纸旁边还有详细的制作介绍，如何切割打磨装配，你说这个小孩怎么可能不痴迷呢？可怜我连猜带蒙，把那书似懂非懂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差不多快翻烂了的时候，就下决心无论如何要造一只自己的飞机到天上去飞了。
　　虽然是造模型飞机，可是对穷孩子来说谈何容易。好在父亲所在的小砖瓦厂有个机修车间，地上很容易拣到锯条和刀片，父亲又带我去电工师傅那里讨了砂皮和胶水。父亲还给我提供了材料：家里的床是用几条木板拼起来的，父亲就把最外面的一条木板拆下来，帮我初步地切割成大致的形状。接下来的精细加工，可就是我自己的事啦。
　　30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造飞机时的每一道工序，每一个零件，每一次心跳。我把一根根竹丝放在煤油灯上烘烤，然后弯曲成机翼的形状，粘上翼肋，糊上蒙皮。我曾经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用一把小刀把一根长方形的木料细细地刻成螺旋桨的形状。眼看着粗糙的木料在自己的手中一点一点发生变化，眼看着图纸和想象中的飞机慢慢地成形，那种成就感真是无与伦比。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我把书上的所有飞机模型全部做了一遍。父亲是反革命的戴罪之身，我们住在一间黑乎乎既漏风又漏雨的草棚泥屋，可是当我们在灯下动手做模型飞机的时候，无边的快乐就像水一样地把我们浸透。
　　后来父亲平反了，补发了工资，也曾带我去百货店玩具柜，可是我看着那些汽车，轮船，甚至是飞机，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它们都只能在地上爬。而我自己做的飞机，无论多丑陋简单，是真正属于天空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啊。这是不是一种对现实环境的反弹呢？在那些流放的日子里，父亲与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们真的好像是小小的蜗牛，在地上艰难地爬行，那些简陋的模型飞机，寄托的让就是我们飞行的梦想，破壁的希望。
　　再后来，我们走进了电脑时代，我也就顺理成章地爱上了模拟飞行。1992年，我接触到第一个模拟飞行游戏，微软模拟飞行3.0，在我当时自己组装的1兆内存、无硬盘、单色显示器的286电脑上运行，效果是这样：
　　看得出来这是哪里吗？旧金山金门大桥！不要笑话，这个画面虽然简陋，但已经能真实模拟塞斯纳172型飞机的主要部件、仪表和操作。
　　再看看今天的Aerofly FS 2里的金门大桥。Aerofly FS 2是目前图像最好，对硬件要求最低，最适合新手入门的飞行模拟软件，强烈推荐！
　　说到部件、仪表和操作，这就涉及到模拟飞行的一个重要的乐趣所在了。要知道，就是塞斯纳这样的小型通用飞机，也有几十个仪表：空速表、姿态仪、高度表、转弯侧滑仪、航向仪、升降速度表......外行看了眼花缭乱。再请随意感受一下令人惊艳的波音747-300机舱：
　　美不美？怕不怕？不要被吓到，其实最主要用到的也就是有限的那些。现在的飞机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能自动驾驶，自动导航，甚至自动降落！所以你如果是个模拟飞行的新手，也可以一切让电脑去包办，当然那样也就减少了玩模拟飞行的意义。模拟飞行的乐趣，就在于慢慢搞清这些仪表和按钮的用途，在这过程中你会学习到飞行的原理、历史、现状，享受一种掌握很高级的知识，并且融汇到操控中去，驾驭世上最复杂的高科技机械巨兽的掌控感。
　　比如，在空中，飞行员怎样知道自己的方位，怎样知道目的地的位置，又怎样选择航线？这里面就有各种方法，有目视的方法，有传统的ADF/NDB（自动方位搜寻器/无指向性无线电信标），有VOR（甚高频全向无线电信标），还有现在的GPS，这些都原理不同，各有乐趣。像VOR，需要你调节频率，输入航向，听滴滴嗒嗒的莫尔斯电报码，改变飞机航向，让CDI指针垂直重合，操作的时候真的很好玩，最后成功达到目的地的时候会很快乐。还有ILS仪器降落系统，能够让驾驶员在黑夜和大雾中，仅仅通过仪器的指示，一步步对准跑道，最后安全降落的时候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我从前人生低潮的时候，人很郁闷，就开始学开飞机。等到学会VOR（甚高频全向无线电信标）导航的时候，刹那间天高气爽，烦恼全消。比如（仅仅是比如啊）我和一帮老同学聚会，他们从前都要抄我的作业本，但现在个个身家是我的百倍，他们谈的都是又买了多少套学区房这种我完全插不上嘴的话题，那么我要完全不失落是很难的。还好，在那样时刻，我可以自己对自己说：他们会五边飞行吗？他们懂什么是甚高频全向无线电信标导航吗？他们会ILS盲降吗？
　　模拟飞行时苦难人生的一帖非常有效的安慰剂。
　　飞机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驾驶员随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以你不要认为上了天就没啥事好干。有你忙活的。飞机驾驶有一系列的程序，给人仪式感、节奏感、和谐感。驾驶员就像一位乐队的指挥，成功的飞行就如同一曲行云流水的华章。
　　再强调一遍，不用担心很难。上手其实非常容易。每一个飞行模拟软件都可以调节难度，还有循序渐进的教程。像微软模拟飞行里的第一课，就教你摁一个电脑上的B键（是的，连飞行摇杆都不需要，如果你想省钱的话），再摁一下F4，你就开始在跑道上加速。到55节的时候，摁一下向下的方向键，你就上天啦。教官会赞赏地说：
　　You are flying!
　　上天是容易的，至于怎么下来嘛......
　　不过，我也要发出一个警告。模拟飞行是非常有趣，非常有益，非常健康的一种爱好，但也是非常花费时间和金钱的一种爱好。一开始几乎不用任何投入，一台普通电脑足矣。但如果你被卷进去，那就是无底洞，有太多的知识要学，太多的软硬件等待你升级。开头，可以买一个两、三百的国产摇杆，然后就可以过渡到千元级别的Saitek或者Thrustmaster专用飞行摇杆，然后再添置飞行舵、油门、飞行座椅这些。显示器增加到3台，甚至5台。现在VR也是模拟飞行的最新趋向和最佳搭配。这还远远不是头，再往上就会自己动手组建座舱，买来各种拟真的仪表和按钮。来看看马航MH370机长Zaharie Ahmad在家中组建的飞行座舱。对，这位把MH370带进海里的机长也是一位模拟飞行的爱好者。调查显示，在他的这套模拟器中，他模拟了与后来一模一样的自杀航线：
　　于是我们就来到模拟飞行最可怕的乐趣：犯罪。据说911的恐怖分子也是用微软模拟飞行来进行训练。这从理论上说是完全可行的，因为现在的模拟飞行软件的拟真度实在是太高了。高到什么程度？很多专业训练飞行员的飞行座舱用的软件就是微软模拟飞行，或者X-plane的专业版。在微软停止开发这个系列以后，洛克马丁公司购买了其版权，推出了Prepar3D，更是完全针对飞行训练，其核心就是微软模拟飞行。事实上，用这些模拟飞行软件，用来学会开真实的飞机，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只不过你如果光用模拟飞行软件，没有真实座舱的操作体验，是得不到官方飞行机构的认可的。
　　我在国外的飞行模拟论坛，发现里面的很多模拟飞行的爱好者都是正式的飞行员。都有真的飞机开了，为什么还喜欢假的模拟飞行？其实作为正式的飞行员，能飞的机种、航线、飞行时间都是有限的，所以越是喜欢真实的飞行，越是喜欢无限自由的模拟飞行。
　　嗯，都有女朋友了，为啥还要看AV。
　　开个玩笑，但这至少也说明模拟飞行的拟真度，是完全得到真实的飞行员们的认可。
　　假设你是一个模拟飞行的老手，有一天你坐某个航班，突然听到广播里说：＂现在报告一个紧急情况，本机正副飞行员突然生病，无法继续驾驶。请哪一位会开飞机的旅客赶快到驾驶舱来帮助驾驶。＂
　　你慢慢地站起身，在惊恐万状的旅客们寄托无限希望的目光中朝驾驶舱镇定地走去。
　　哦，这样的场景大概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人生最大的快乐，不就是期待着某种可望不可及的可能性吗？
　　即使没有这种做拯救世界的英雄的机会，翱翔天际，放飞心情，看看风景，治疗一下被庸俗无聊的世界伤害的心灵不也很好吗。
　　就说看风景吧。就算你有钱又有闲，走遍世界八方，但开着飞机看风景的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的。有一些风景，只有在天上才能看到：
　　你说：我有私人飞机。嗯，你的私人飞机能飞这么高吗：
　　对于我来说，模拟飞行还有一种不可替代的妙用。比如我很关心某一段历史，这段历史中的人物，有一次改变中国历史的生死飞行。现在，我可以做这次历史性航行的机长。
　　月黑风高，我在山海关机场仓促启动三叉戟飞机。航向315，飞过承德，飞过锡林浩特，飞向不可描述的境外大漠......
　　耳边仿佛传来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去伊尔库茨克有多远？＂（没听说过这句话的请自行搜索）
　　我没有回头，心中答了一句：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