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坐班去旅居，他们过得还好吗？

　　在旅居者们的故事里，无论是被远方的风景所吸引，还是向往不一样的生命体验，生活从来都不是他人眼中＂有钱有闲＂的轻松享受，而是在波折的旅程中不断重塑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
　　其中有风险，也有收获，但更多的是对人生可能性的无尽追寻，以及拥抱未知的自由和勇气。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就组了一个同学的团，自己带着他们去北京玩了七八天，当时没有地图软件，信息也不发达，只能在论坛、贴吧里各种搜，一点点地查坐哪趟公交车、到哪站下。＂
　　回忆起最初的经历，Sunny一直都是排除万难也要四处旅行的人。上大学的时候只能穷游，一个人去义工旅行，在民宿帮忙换洗床单，在天桥上摆地摊赚旅费，虽然不乏辛苦，但年轻的心总是对未知的地方蠢蠢欲动。
　　走遍了许多地方，Sunny开始觉得短期旅行很难满足她的好奇心，＂那时候还不懂怎么玩，到一个城市只会去旅行景点，但后来发现这样没什么意思。我深入不了当地人的文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生活的，那些日常的氛围是感受不到的。＂
　　从开始的几天，到后来在一个地方待上一个月、半年、一年半……Sunny开始拉长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她偏爱那些人迹罕至之地，无论是充满着原始粗粝气息的新疆塔什库尔干，还是撒哈拉沙漠边上的摩洛哥村庄……都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如果说Sunny的旅居是为了深度体验陌生土地上的日常，那么小潘和小丁则是为了再次找回失落的热情，以及对生活的重新发现。
　　迄今为止，小潘和小丁已经旅居过九个国家，最近暂住泰国。在此之前，他们是异地的情侣，被工作压力和重复的生活所困扰。2019年辞职后，两人一起走遍了拉美的多个城市，他们的自媒体账号＂游牧夫妻＂也积攒了几十万的粉丝。
　　△小丁和小潘
　　最初有环游拉美的想法，是在2015年，彼时小潘和小丁都在计划一场旅行，在一次活动上经朋友介绍相识，当下便决定结伴搭车，从兰州到青海格尔木。
　　最开始出发时，他们站在路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害怕被拒绝，伸出拇指期待着能有车辆停下，所幸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好心人，就这么搭了十来辆车，越来越有默契，用40天的时间完成了西北大环线，并开始了四年的恋爱时光。
　　旅行的记忆贯穿了他们相知相识的全程，这些奇遇是生活中难得的馈赠，也让他们拥有了许多共度的时光。然而一旦回到现实生活中，一切就变得全然不同。
　　在大城市里，他们是异地的情侣，只能在周末匆匆相聚。小丁是UI设计师，在杭州的互联网大厂工作，＂那时候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可以去更好的公司上班，拿更高的薪水，过更体面的生活。＂996的工作时间、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轮流转，经过两年多这样的生活，属于自己的日常已经被挤压到所剩无几。
　　小潘是上海一家咨询公司的研究员，由于经常出差加班，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每个月都会频繁地跑医院。
　　＂这个月淋巴结发炎，下个月耳朵发炎，还有一个月得了带状疱疹。＂一大早赶去医院就诊，之后再赶去上班，紧凑的工作，常常让就诊也成了难题。因忙碌而反复错过预约时间之后，她被医院的软件系统拉黑，情绪也被透支到极点。
　　因为繁忙而疲惫的生活，两人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即使空闲的周末，也只是瘫在沙发上玩手机＂。曾经的激情被慢慢消磨，未来似乎也会一直重复下去。
　　经过四年的恋爱，他们在2019年的秋天决定结婚。想到曾经一起走过的旅行，那些新奇的体验、冒险的经历和彼此的初遇，仍然历历在目。
　　难道从此就要安定下来，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在结婚前夜，他们经过彻夜长谈，决心要改变现状，开始新的历险。携手去看看这个世界，找回环游拉美的梦想，一起迈向神秘的远方。
　　回忆起几年前的背包客时期，那时候的Sunny热切地希望去到更多地方，但花费是个大问题。
　　为了节省旅费，她在各种＂恶劣＂的条件下都住过。无论是在美国的半年当沙发客，还是整天整夜的火车硬座，或是在荒郊野地上自己的车里入睡，甚至是大街上。
　　＂有一次元旦时在外，青旅比平时贵几十块钱，我舍不得花钱住宿，当时也没地儿去，在酒吧磨蹭到打烊之后，就在海边的一个破沙发上凑合了一晚，虽然那是热带，但被海风吹着晚上还是很凉，一直被冻醒。＂
　　其中最奇妙的经历之一是住在大西洋边的一座帆船上。当时她在美国，遇到一个来自加勒比海区域的沙发主朋友，跟他去体验了几天船上的生活。入住的时候赶上了暴风雨，船体在狂风下摇动，雨水透过帆布打在身上，浑身都冰冷湿透。
　　虽然不乏艰苦，但Sunny却总是对这种＂意外＂体验甘之如饴，＂那种感觉就是远离了人群，远离了都市，完全置身于海上，在大自然当中。吃饭可以钓鱼，我们有一个炉子可以烧烤，在船上可以利用一个类似秋千的绳索装置来远眺风光，坐在上面需要强大的臂力把自己升吊在帆船顶上，视野极其好。＂
　　对Sunny来说，她渴望的是陌生，也是在一个地方长期生活所接触到的真实体验。 ＂一切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我都觉得是新鲜的。我是通过经历这些事情的反馈去认识自己的，也逐渐了解了这个世界最本真的样子。＂
　　△Sunny在帕米尔高原
　　旅居带给人的不是浮光掠影的体验，而是需要去面对的种种日常中的问题。从熟悉的环境到久居异国他乡，对于小潘和小丁来说，层出不穷的突发状况也一直伴随着他们的整个旅程。
　　2019年12月，小潘和小丁在墨西哥买了一辆92年的Truck Camper房车，手动挡，车长5.8米，车高3.4米，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内，厕所、淋浴、厨房、桌子、床……一应俱全，出门就是草地，搬一把椅子就可以在草坪和树木环绕的环境里看书、工作、发呆。
　　在营地练习20多天后，他们准备开着房车出发，然而却在上路的第一天就遭遇了问题。
　　一个拐弯失误，高大的房车驶入了瓜纳华托市区密布的隧道，无法连网不能使用GPS，他们在幽暗低矮的桥洞中忐忑地穿行。等到终于驶出，房车顶部的储物仓被洞顶刮蹭而报废，车杆也因为路窄被碰到几乎脱落。
　　△小潘在瓜纳华托市内的隧道中
　　当时的他们只有一种束手无策的绝望感，因为事先没有找好营地，当晚只能临时在停车场凑合睡一夜。周边环境嘈杂，害怕被抢，没有安全感，整夜无法安眠，度过了＂整个旅程中最狼狈、最难过的一个晚上。＂
　　经过这次惨痛的经历，他们终于明白了如何做出行准备，也学会了合理规划路程，提前判断路况。但更难抵御的还有突然遭遇的疫情，彼时出游政策的变化莫测，以及不得不面对的各国边境封锁。
　　在2020年初，他们因为疫情被隔离在房车营地，出发前的那些期待，在此时只剩下了对于陌生环境和突发状况的不安和焦虑。出行自由之后，签证又面临过期，他们去边境续签，要么因为车子超重被拒，要么车牌过期，屡次往返尝试之后才成功，期间还出现过车子半路抛锚的意外。
　　经历过种种路上的状况，小潘和小丁逐渐在现实中被磨砺出了勇气和耐心。房车的电力系统出现故障，两个星期无法用电，他们就在附近找青旅付费洗澡，去咖啡店蹭WiFi完成工作。签证遇到问题，就努力联系朋友帮忙，积极沟通解决问题。
　　两人也学会了放慢脚步，不再被无法掌控的事情过多地影响心态，而是走出营地上路探索，去体验墨西哥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开拓更多的新鲜体验。
　　在墨西哥蒙特雷，小潘和小丁第一次尝试了户外攀岩。当地的国家公园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四周群山环绕，他们在其中住了一个星期。
　　营地的主人是专业的攀岩者，在他的引导下，他们在腰间系上绳索，攀爬着岩石逐步向上。有恐高症的小丁克服了自己的担忧，也成功完成了一条攀岩线路：＂当你专注于爬的过程及往上的目标时，就不会想着往下看，也不会感觉到高度的恐惧。＂
　　△小丁在攀岩途中
　　对于小潘和小丁来说，旅居的过程，也是他们逐渐减少随身物品和行囊的过程，是对生活本身进行＂断舍离＂的过程。
　　＂生活不仅仅只是赚钱，人生其实还有更多的意义。过一种简单的生活，花费反而不会很高，物欲也不会太多。当你生活在一个自然之所，身边有想要参加的活动和高质量的社交，心里就会很满足。＂
　　今年三月份，Sunny从甘南藏族自治区的郎木寺镇出发，正要驾车前往新疆。
　　天气寒冷，车顶落满了厚厚的积雪，车辆在蜿蜒的盘山路上行驶，翻越过达坂，远处是一个个低矮的黄泥小屋。经过一整天的行程，在黑夜中终于到达青海湖周边的酒店。
　　如今的她是一名领队向导，＂这是让我操心最多，也成长最多的工作。＂从大学毕业后，Sunny做过各种工作，在互联网大厂做运营、在外贸公司做出口，自己开过亚马逊网店和民宿，做背包客时在农场打杂，帮别人跑腿办事。
　　目前的工作有各种各样琐碎的内容，协调行程，订酒店和车，长途开车，帮客人拍照修图，照顾团队中的每个人。在刚开始时，她常常被客人们各种不一的需求弄得焦头烂额。然而，每当带着客人深入体验自己熟知的小众地点，在旅途中和大家一起聊天，与彼此建立起深入的联结，这种成就感是在办公室里的工作无法比拟的。
　　△Sunny在旅途中
　　对于许多人来说，旅居生活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保持收入与花费的平衡，除了可以完全实现远程办公的＂数字游民＂，在实际生活中，人们难免还是被空间和地点所限。 而对心怀热爱的人来说，舍弃曾经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将爱好变成职业，则成为了另一种追寻自由的选择。
　　在2020年以前，阿鹤一直是一名程序员，辗转于北上深三地，因为喜欢计算机，即使经常996、加班到很晚也不会觉得疲累。
　　在工作之余，他喜欢到处旅行，利用周末和节假日走遍了全国的每一个省份。＂周五背着十几公斤的背包去公司，下班之后赶大巴、火车、飞机去另一个城市探索，然后周一早上赶回来上班。＂
　　尼泊尔的一次雪山之旅让他从此爱上了攀岩和雪山，此后便一直流连于岩馆和户外。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爱好和生活已经割裂开来，一边是想不断尝试的各种户外活动，一边是需要被规范的工作时间，而两者之间的冲突也在不断爆发。
　　△阿鹤在雪山上
　　因为出游次数过多，上级屡次找他谈话，那时候的他也活在自我怀疑之中，不知道工作的意义何在。直到2021年7月公司裁员，他接受了离职，＂别人都是愁眉苦脸的，我却有一种特别如释重负的感觉，太棒了，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阿鹤开始意识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不需要很多钱，只期望能将爱好变为日常的实践。之后便给自己安排了各种感兴趣的课程，从攀岩、滑雪到滑翔伞、绳索技术、攀冰……只要是曾经想尝试的都会去做。
　　在辞职后的时间里，他一直没有固定的定居点，从云南、阳朔到新疆、川西，几乎每个月所在的城市都不一样。
　　用了两年，阿鹤从登山新手成为登山向导。业余时间，他抓紧一切机会实践自己的爱好，去岩馆的频率从一周一次到一周五次，抓紧一切假期空闲去山里。勤学苦练之下，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抱石水平达到了V3/4。同时又向不同的岩友分别学习攀岩的各种知识，结组、绳结、SRT……从野外的运动攀到传统攀都一一击破。
　　虽然在其中积累了很多伤病，但阿鹤觉得朝目标一步步前进的时候，那种满足感让人兴奋。
　　换了一个环境，他也感觉生活更加自在了，＂岩友之间的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乌托邦。大家都很简单，讨论的事情始终是关于攀岩的技巧、不同的线路和各种难点，以及如何去解决这些问题。只要你用心去攀登，自然而然就会有志同道合的伙伴。＂
　　之后阿鹤也以同样的方式训练其他技能，做过滑雪教练、攀岩教练和户外摄影师等工作，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有意实践某一类生活方式，只是追寻着可以真正让自己触动和沉浸的体验。
　　＂在山里我的状态是很专注的，那里没有网络和干扰，攀岩和攀冰的时候会达到一种心流状态，就像在解一道数学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法，当你开始去解题的时候，就像准备完成一条路线，那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
　　作为自由职业者，将爱好与工作相结合，旅居各地，到处辗转，虽然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来源，但对于阿鹤来说，生活的实际感受却更加充实。曾经也有大半年，他都在焦虑中度过，＂我真的有能力把这个做好吗？＂，＂没钱了，下个月要怎么办......＂这些担忧不时浮上心头。
　　从收入稳定的程序员到不断花费存款去养活爱好，再到将爱好变成工作可以养活自己，虽然其中存在着巨大的收入下滑，但与此相对的是具体的行动和提升自我。
　　＂每天5点起，然后花大量的时间去学习，怎么滑野雪，什么是雪崩，什么是调度、景别……＂日复一日的付出，让他逐渐将爱好变成了职业，也开始能够负担起自己的生活。
　　＂一开始我是没有规划的，当时只觉得想冲着‘月亮’去，没有想过‘六便士’的事情。但在你仰望月亮的时候，便士是支撑你活下去的基础，然而我知道那就是‘六便士’而已，不会变成‘六十便士’。现在我觉得每一天都挺充实——等待顾客来到的那个瞬间就会很期待。＂
　　在旅居者们的故事里，每个人都在路上寻找着自己的更多可能性，人们对于生活的想象也逐渐打开了更宽广的视角。
　　小潘和小丁结束了在拉美的环游，准备深入亚洲，在自己更熟悉的环境和文化中继续探索。
　　说到过去的三年，小潘感慨道：＂这段长时间的旅居让我们的身心更加健康了，这来源于我们一路上的自我发现，更加明确了自己是谁，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因为空间上的自由，我们会主动选择更靠近自然的地方。＂
　　Sunny仍然在前往新疆的路上，这个她曾经待了两年的他乡，吸引着她一次又一次带着客人前往。
　　＂和以前的旅行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现在我只是在不同的地方生活而已。即使一直在路上，重要的仍然是感受生活本身，而并非从外界获得什么。＂
　　阿鹤的日常已经不再从属于朝九晚六的社会节奏，自由的余裕变多了，在每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会让他在自己的爱好上更进一步。
　　在山野中的深度沉浸让人的内心逐渐平静，他享受着每一座山的攀登，也享受着沉浸于自然中的每一刻。
　　撰文/Xia
　　供图/小潘、小丁、Sunny、阿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