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

　　注：文字原创，首发于本人微信公众号＂素简＂。图片引自网络。
　　叶子粘在窗上，尖尖的像孔雀尾。 桔子淌着口水，白色的印迹像粼粼的波纹。身下的床板是颠簸的海浪，弹飞了隔壁悠长的叹息。
　　下雪了，点点白花随心所欲地开。
　　早饭是面条，齁咸的卤子也像点点白花。瞅瞅掉渣的门板，桔子问：＂吃不吃？＂半晌没回音，墙那头像凝固的皮冻。
　　隔壁住着爸。爸六十五了，溜溜转的眼和砰砰跳的心却只五十岁出头。他爱跳广场舞，红衣白裤像玻璃上的阳光，晃瞎了多少人的眼，可他的生命只属于夜晚，晨曦是嗜血的蝙蝠，逼着他在屋里避难。十天前，他开始不好好吃饭，手搓着饭粒说辣嗓子，汤汤水水进了胃便集体返还。幽暗的光线罩着他的浓眉大眼，那脸跟桔子的一模一样，只是七窍里淤积了太多时间……
　　有人敲门。是送牛奶的。爸皱着眉喝牛奶，肚子叽哩咕噜打着鼓。桔子小心翼翼扶他躺下，看着床边的输液管发呆。脚下，落寞地挤着几个空奶瓶，瓶口满是黄黄的眵目糊。
　　​  桔子是长子。弟成家单过，凭手艺挣钱。妹嫁给菜贩，见天推着小车躲城管。 桔子喜欢揽着侄子外甥晒太阳，看两张红红的小嘴吮棒棒糖。
　　＂你不结婚，老了谁管？＂妈五十那年说。桔子说：＂我不稀罕她们。＂
　　＂你不成家，我闭不上眼哪。＂妈六十那年说。桔子说：＂没人稀罕我呀。＂
　　现在，桔子四十了，妈只能在照片里时不时盯他两眼。桔子有天照镜子，看见一张浮肿的脸，两个眼袋耷拉着，八成是妈没说完的话在里边。
　　爸倒不咋催桔子，只是跳舞回来说：＂你胡阿姨的闺女挺好，你赵大爷的侄女不错……＂桔子一个没见，后来，胡阿姨的闺女成了他弟妹，赵大爷的儿子成了他妹夫。弟妹能干，溜尖儿的手指一戳，能扛着半扇猪转一圈儿。妹夫也能干，浑圆的肩膀一甩，两车白菜就飞上了小摊。
　　＂找一个吧，人整齐就行。＂弟妹劝桔子。桔子说：＂不好找。＂＂找一个吧，人对劲儿就好。＂妹夫也劝桔子。桔子说：＂独惯了。＂后来，谁都不劝了，桔子便越发不修边幅，有时脸都不洗就坐着门槛吐唾沫。
　　＂大大，你是懒汉。＂侄子有天说。＂大舅，你是笨蛋。＂外甥有天说。桔子一人赏个脑壳儿，乐：＂懒汉是侄儿，笨蛋是外甥。＂大片阳光哗啦啦倾泻下来，盖住了三个颠三倒四的人影。
　　那时节，爸还好好的。有个徐阿姨来过两回。第一回，桔子沏茶倒水，阿姨红了脸，眼睛围着爸转，爸别过脸，眼睛看着妈照片。第二回，桔子故意躲开，阿姨公鸭嗓呱呱呱半天，爸针鼻儿大的声音插不进半句。当天下午，爸背手看了半天门前的西番莲，连打三个喷嚏，晚上发起了烧。冷敷，刮痧，喂水，找大夫，全是桔子一个。爸后来精神了点儿，瞅着桔子说：＂李大屁说我该得三个孙子的济呢。＂桔子掰了半天手指头，故意不接碴儿。凉飕飕的风踅进爸房里，从爸的嗝儿里偷走几声叹息。
　　​  午后，玻璃上的哈气变成了一道道线。桔子一眼看着玻璃，一眼盯着玻璃瓶。玻璃瓶像炸弹悬在爸床边。爸侧身躺着，蜷曲的身体像半拉问号。窗外传来猫的叫声，一长一短。桔子猛地一惊，摸了摸嘴边的涎水。爸的背也猛地一动，根根突起的骨头咔咔响。惨淡的阳光闪过窗前，不肯在爸床边停留一瞬。桔子垂下眼。
　　桔子长得最像爸，体格也最不好。从小爸就偏爱他，吃麦乳精给他留点儿，吃糖水罐头给他分点儿……然而桔子还是瘦。弟弟却长得胖大，肩上的肉跳着，像不安分的仓鼠。
　　那年，弟弟想开店，过来磨爸：＂用老房子做个抵押呗。＂爸晃晃花白的头：＂我去哪儿住哩？＂弟弟说：＂跟我挤挤。＂爸又眨眨昏花的眼：＂你哥去哪儿住哩？＂弟弟没言语，爸也再没吭气。弟妹后来杀年猪，连根猪血肠都没给爸送。
　　要说懂事，还是妹妹。妹妹打小勤俭，俩哥穿剩的衣服她不嫌，趿拉着露脚趾的鞋也要去上学。妈说：＂女孩子家学啥文化？！＂妹妹便成了家里的苍蝇拍柴火棍，直到嫁给耍秤砣的妹夫。妈临终前，眼睛始终不看闺女，闺女眼底也满是刨不净的砂砾。那天外甥来，说：＂我爸把我妈打哭哩。＂桔子攥拳头转了两圈，还是缩回了屋里。大门外，两只野狗贼头贼脑看着桔子，很是不还好意。
　　​ 一晚上过去，第二天雪还在下。房前屋后全是雪包雪坑。桔子照例给爸喂了牛奶，然后看他打嗝儿躺下，一颗心突然胀得很大很大。弟弟弟妹的电话不通，妹妹妹夫的电话占线。桔子无力地垂下手，一颗硕大的头又埋在膝盖里。
　　＂你个大脑袋。＂小闹儿老这么笑话他。那时候，同学们画＂老丁头＂，都不看黑板，直接看他。美术老师说：＂桔子同学，你先出去。＂桔子便走到丁香树下，歪脖看那边的小刀树。风一吹，小刀一样的叶子飘落下来，遮住了桔子歪歪斜斜的脚印。
　　弟弟也说桔子头大。＂你小时候捞着吃喝了，我没捞着，爸偏心谁，让谁伺候。＂这是弟弟的原话。桔子心里不是滋味。
　　弟弟是妈心头的肉。每年过年，第一件新衣裹上弟弟的身，第一个包钱的饺子夹到弟弟碗里，第一次惹祸打碎的玻璃是妈偷偷赔的……
　　他的媳妇不是爸点头同意进的家门么？＂我叫胡嘞嘞。＂当初弟妹介绍自己，妹妹偷笑，还给爸妈狠狠瞪了两眼哩。
　　胡嘞嘞一年没登门了，桔子有些想不起她戴着金戒指挥刀割肉的样子了。
　　爸从来不提弟弟弟妹，尽管每次有人敲门，他都歪脖子瞅，就像自己当年看那棵小刀树。他也不提妹妹妹夫，知道他们没工夫。＂可怜钉子没人管。＂爸说。钉子是桔子的外甥，瘦小枯干，跟桔子小时有点像。然而，恁大的雪，钉子也没法儿来陪姥爷。
　　​  桔子抬起头，窗外的雪光晃得他眼晕。再回头看爸，眼底忽然泛起一片奇怪的蓝色，越来越浓，越来越生硬。桔子倒在了地板上。
　　再醒来时，是个阴天，阳光像闪闪烁烁的老年斑。桔子感觉两片眼皮像拉锯的问号。房里很静，只听得见丝丝游走的呼吸。桔子摸摸墙，喊：＂爸，爸！＂一双粗糙的大手缓缓伸过来，慢慢攥住他的手。桔子安心地闭上眼，接着惊恐地张开，又喊：＂妈，妈！＂一双温热的手递过来放大的相片，轻轻塞进他手里。桔子犹疑地闭上眼，窗外，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像两只小鼓，叮叮当当敲在他心上，冰凉的水花儿泛起，咕嘟嘟地冒着泡儿。
　　​  大年三十儿，桔子买了挺多菜，小小的厨房生机盎然。爸咳嗽着望向门外，污浊的回声像锈蚀的表盘。
　　天好得很，淡蓝的天上没一丝儿云彩，地上干干净净，像没绣花的地毯。
　　桔子打好糨子，爸贴对联。红红的窗花伏在玻璃上，过滤的阳光像颗颗羞赧的鱼丸。
　　邻家鞭炮响了，噼噼啪啪，烟气缭绕。桔子看看时间。高高的水塔也默默地站着，不知该往东看还是往西看——弟弟住在东边＂之＂字路的尽头，妹妹住在西边大坝以北。阵阵鞭炮响过，缕缕纠缠的炊烟开始蘸着酱油醋吃饺子。桔子又看一回街面，下定决心似的说：＂爸，咱放鞭。＂爸没吭气，取出三根香，哆哆嗦嗦点着，放在妈照片前。袅袅的烟模糊了妈木然的脸。桔子放了＂二踢脚＂和一挂鞭，虎口突突地跳。弥漫的火药味随他进了屋，他没看见门外那双徘徊的脚——姜黄色的窗帘看见了，可它只顾盯着桌上的四个盘子四个碗。
　　爸捣着蒜，瘦伶伶的后背又钩成了对头弯儿。
　　饺子出锅了，像横七竖八的元宝。桔子给爸倒了杯白开水。爸耳朵忽然动了一下，又动一下。邻家的狗吠起来，追着一串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徐阿姨出现在门前，新烫的短发泛着霜花，紫红棉袄衬着鸦青棉裤。她手里拎个包，没说话，手兀自按着胸口。桔子看看爸，添了一副碗筷。爸把两道素菜推到徐阿姨跟前，说：＂血脂稠，多吃点这。＂徐阿姨给爸夹了一箸子菜，细心地挑出鱼肉里的刺。看着这一幕，桔子瞬间有点走神儿，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饭后，徐阿姨拾掇厨房，公鸭嗓围着房梁绕，一忽儿点燃灶里的火，一忽儿温热壶里的水，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桔子不小心打碎了盘子，掌心细细淌着红线。徐阿姨取来香灰，均匀洒在伤口上。血液凝固了，蜿蜒着，像青黑色的蜈蚣。
　　送徐阿姨回家，桔子欲言又止。远远的灯火近了，一边一个，掐着中间那座老屋的脸。钥匙碰撞，叮叮当当，徐阿姨的背影隐匿在灯影深处，恍若失群的孤雁。
　　​  大年初二，妹妹一家三口来。钉子跳进桔子怀里，问候道：＂笨蛋大舅过年好。＂爸取出两块糖给钉子，粗糙的手指闪着光。吃午饭时，钉子把姥姥的相片倒扣在饭桌上，妹妹一巴掌抡过去。钉子含着泪：＂妈，我想让姥姥喝点肉汤。＂姜黄色的窗帘轻轻飘了几飘，桔子吸了吸鼻子。他一把揽过外甥，说：＂钉儿，姥姥现在改吃素了。＂ 灯亮了一夜。爸睡得挺香，一声儿都没咳。隔壁，桔子大睁着眼，后脑勺枕在没受伤的手上，稀疏的睫毛一遍遍过滤着天光。邻家有人叽叽喳喳说话，他听得真真儿地。侧过脸，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眼袋似乎小了点儿，松弛的皮肤有种奇特的安然。桔子抹了把脸，一丝隐隐的疼痛滑过心上，渐行渐远。迟来的梦里，侄子嘻嘻哈哈蹦进来，身后猪血肠的香气兜兜转转，亦真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