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岁语文教师VS45岁摇滚歌手一场关于衰老和人生意义的对话

　　没有一个具体的时刻，陆晨只是渐渐意识到，自己和父亲陆逐已越来越像。用马尔克斯的话讲，＂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像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
　　这对父子坐在我们面前，一个76岁，活得大概明白了；一个45岁，说自己还远远没有活明白。他们聊着对于流逝岁月的切身感悟，遗憾犯下的过错，自豪没有被岁月改变的特质。也都觉得在＂一份工作和一个家庭＂之外，人生还应该多些其他东西，一些能证明人生意义的东西。
　　这让人想到在陆逐的老师施蛰存95岁时，被人问及人生的意义。＂谈不上什么意义，＂老先生淡然说，＂不过是顺天命、活下去，完成一个角色。＂
　　活下去，与岁月妥协，与老年的自己以及自己的力不从心和谐共处。一个人没有经历过老境，人生的角色无论如何是完成得不彻底的。生活就是和命运的一场拉锯
　　新闻晨报·周到：在你们年轻的时候，是否问过自己是改造世界还是改变自己？
　　陆逐：曾经想过要改造世界，这是在我年纪轻的时候。后来我当老师，教学生教得很卖力。我就很想给别人文凭，不管大专还是本科，他们考出来，我就开心得不得了。那时候开始评职称了，需要文凭，我就想多发一点，让大家都能评上职称。这算改造世界吗？大概是的。
　　陆晨：改造世界我没有想过，个人能力太弱小了，只能希望世界越来越好，但也知道所谓的理想世界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有点像一辆驾驶在盘山公路上的汽车，甚至经常还有跌进山谷的危险。那只能尽量改变自己，我发现谦逊是特别需要培养的品格，也是很难做到的。
　　新闻晨报·周到：活到现在的年纪，觉得活明白了吗？
　　陆逐：其实当一个人活到老，把名利置身度外的时候，当然也就能明白很多事情。社会上是势利的人居多，在商品社会这是能够理解的，但也不应当鼓励。而当你看到有人为了名利而不顾礼貌和道德会一笑了之的时候，这就是活明白了，懂了。但同时又知道，自己的力量太小了。
　　陆晨：我觉得自己还远远没活明白，我的困惑和所有人都一样，都是那些生活中人人都会经历的困难，我感觉现在的自己只是比以前有耐心了很多。
　　陆晨&乐队在思南公馆演出（by 马好思）
　　新闻晨报·周到：最喜欢人生中的哪个阶段？
　　陆逐：我很喜欢自己退休前的那个阶段，因为当时没有人管了，自己就可以想得更多，也更透一些。当时的工作相对之前也更自由，因此有更多时间和空间可以发挥更积极的作用。我越来越能发现问题，有一种想纠正别人的愿望。而且如果真的得到这样的机会，就会很高兴。
　　陆晨：其实我前面40多年都是浑浑噩噩过来的，大家经常想起我，是因为＂顶马＂的一些作品大家很喜欢。我感觉生活就是和命运的一场拉锯，一来一往的慢慢体会个中滋味，很多时候还是很辛苦的。
　　活着而无责任心，
　　则一切都没有意义
　　新闻晨报·周到：身为两代人，你们对于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感分别是怎么理解的？
　　陆晨：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可以先回答吗？我觉得使命感有大小，有的人使命感很大，他是真的想改变国家、制度和文化。而小的使命感就是把孩子带大，让他成人或者成才。这都是使命感，人活着肯定有或大或小的使命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感，这是推动他活下去的一个动力。除了家庭以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使命感，就是把歌词写得更好，也就是更高级、更金贵一点。然后，再作点好玩的音乐。
　　陆逐：使命感对我来说就是两个字：负责。人活着，就是对自己、对家庭负责，对社会、集体负责。我当老师，就是教育人家负责任。如果一个社会里的每个人都能负起自己的责任，那这个社会就很好了。我觉得，一个人哪怕有再多优点，只要离开责任心，其他一切都没有什么意思了。
　　新闻晨报·周到：大多数人的人生就是有一份工作，有一个家庭，如是而已。你们觉得这样的人生还欠缺一点什么？
　　陆逐：抱负，在我就是还需要一点教育上的抱负。
　　陆晨：我觉得做人还得有点乐趣。起码要感知到自己每天是在活着，活得有点意思。
　　过度照顾老年人并非尊重
　　新闻晨报·周到：陆晨你在台上奔哒的时候想得到吗，自己有一天也会到50岁的？
　　陆晨：我一直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我还很小的时候看到爸爸40多岁了，我就想哦哟都40多啦，我的天哪！
　　婴儿时期的陆晨
　　一晃眼，今天自己也40多了。我有时候照镜子，在里面好像看到了爸爸的脸；有时候做一个什么动作，突然反映过来这不是我爸爸的习惯动作吗？但对于衰老的过程我们无能为力，我自己能把控的就是把每天都用好，过充实，其实就可以了。但也的确是越来越觉得，人生过得太快了。所以不要浪费，好好负起该负的责任。
　　新闻晨报·周到：陆逐老师觉得人变老的感受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以愉悦地渐渐变老吗？
　　陆逐：变老是一个忍耐的过程，没有别的办法。社会上总的来说，对老年人不够尊重，把他们只看成需要照顾的对象。其实他们不仅是被动的接受者，也可以是主动的施与者，但很少有人或组织能理解这一点。照顾更多也是身体上的，却忽略了老人心理的需求。以文化市场为例，为什么很多报刊杂志的内容只关注到年轻人的兴趣呢？是不是也可以安排针对老年人的专刊呢？
　　新闻晨报·周到：哪怕老了也还可以人尽其用？
　　陆逐：从我个人经历出发，我觉得自己虽然老了，但如果还能教书就应该继续教下去。实际上，我退休时候的状态笃定还可以继续上课。一个人只要能作贡献，就可以一直贡献下去。我是一个很要教书的人，我教书的时候卖力到什么程度？因为教的班级太多了，后来被上面＂勒令＂不许教了。他们觉得教这么多学生，教不好，其实我是教得好的。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夜里都去上课，也不是为了赚钱，钞票几乎没的，就是有一种责任感。我65岁那年退休，接下来开始写作了。
　　我觉得这个社会有些地方对老年人很宽容，有些地方却很严苛。老人总体上被视为无用之人，处处规定他们应该怎样怎样。其实最好是＂让他去＂——他还有抱负就让他去实现，有的人没什么抱负但只要他喜欢做的事情合法，就让他去做。让老年人有自己向往的东西，不必追求统一化，不要有莫名其妙的限制。
　　我向往的东西是在时间里沉淀过的
　　新闻晨报·周到：陆晨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人们常说的中年危机吗？
　　陆晨：没有，但我本来可能会经历。我年轻的时候觉得，人一旦到了30岁就没法做摇滚了。我以前特别喜欢那种天才艺术家，在20多岁的时候就自杀或者死于其他原因，比如Jim Morrison（The Doors＂大门＂主唱）和Kurt Cobain（Nirvana＂涅槃＂主唱），我觉得这样离去特别辉煌，然后可以成为永远的传奇。
　　后来我知道，很多所谓英年早逝的传奇是因为背后的商业资本想把他们变成传奇。艺术不是天才、年轻这些标签化的东西，真正的艺术是看你能走多远。
　　在岁月的流逝中，我逐渐接触到一些年长的艺术家，七、八十岁的年纪还在创作，而且做出来的东西很好。如果说我曾有过潜在的中年危机，即对于尚未来到的中年创作灵感枯竭感到恐惧，那时候就是我危机解除的时候。
　　新闻晨报·周到：当青年时代的激情消逝后，如何持续高质量的创作？
　　陆晨：年长的艺术家思想更成熟，他们不是纯粹靠激情创作，而是在时间里沉淀过的，他们创作出来的东西发酵得更醇厚，而那正是我向往的东西。
　　比如我爸爸，我这一年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每天推一段爸爸的小说。我觉得爸爸太厉害了，他这个年纪还在创作，我为什么不能创作，为什么不能负好生命中的责任？
　　陆晨&十四行诗（by 包头小郝）
　　这其实也印证了我的中年危机不存在了。我现在一点都不担心，因为还有很多时间。我今年45岁，离我爸爸出新小说的年纪，还有30年，我还可以创作很久，也许还有机会创作出更好的音乐。
　　我以前写的东西，带着一种叛逆，想打碎一些固有的套路。我说北京就有很多套路，我一直在努力打破这个东西。人到中年，我发现该打破的都打破了，连衣服都脱光了（笑）。我该做什么呢？这时候我再去复盘很多音乐人和文学家的人生，很多都是长者，这时候我心定了。我可以重新起步，我看看人生中那些灯塔，包括我爸爸，看到他们的光透过来，我知道自己又有事干了。
　　慢慢变老，变得越来越宽容
　　新闻晨报·周到：陆逐老师对于儿子慢慢变老的这个过程有什么样的建议？
　　陆逐：我的建议，就是宽容。年纪越大，越要宽容。先从对和自己三观一致的人，再扩大到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宽容。然后你就会觉得，这有什么呢？我就是这么做的。
　　新闻晨报·周到：岁月的流逝教会你们最多的是什么？
　　陆逐：变得越来越宽容。比如有些人写小说，把我做过红卫兵的历史写出来，当成反面教材。无所谓，你想踩着我上去，只要上去了，无所谓。越是老，我就越是清楚发现，不宽容是不行的，太绝对本来就是错的。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很绝对的人，我一心觉得自己是革命青年，不得了。连我的父亲也是错的，我说他是资产阶级。我去崇明农场工作前，父亲对我提 了一句，＂人活着，有时候还是要为自己想想。＂我听了就生气，心想这个资本家又要来毒害我了。我到了农场，等于进入了社会，这时候开始慢慢变了。因为以前的历史，所以当时农场里面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会莫名其妙地怪到我头上。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学会看淡，学会去接受一切，做一个宽容的人。而且也是在这段期间，我开始对所谓的小市民阶层有了好印象，我发现身边很多小市民，都是实实在在的人。
　　陆晨：我没有经历过爸爸经历的这些事情，我的体会就是该快乐就好好快乐，该忍耐就苦苦忍耐。
　　欢迎来到成人的世界
　　新闻晨报·周到：陆晨接下去有出新专辑的计划吗？
　　陆晨：今年打算推出新专辑，最近一直和朋友在一起排练。等到这张专辑出来了，打算做点巡演。专辑的名字取自著名心理学家米尔顿·艾瑞克森的一句话，＂欢迎来到成人的世界＂。他幼年残疾，因此需要比别人更辛苦地奋斗。而通过自己奋斗的过程，他更深刻地了解到生命中很多东西需要自己去争取。
　　他从业后，遇到一个厌世病人，对生活丧失了兴趣。他建议：＂你养条狗吧。＂但病人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艾瑞克森也不放弃，他说自己愿意帮那病人养，但后者要给它取个名字。以后每次这个人来，艾瑞克森就对他说：＂你的狗狗在叫你。＂慢慢的，病人开始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狗，对它产生了一种责任感。就像我爸爸说的，人有了责任感，生命也就有价值了。他决定活下去，再后来，他把狗带回去养了。这时候，心理建设就成型了。
　　艾瑞克森写了很多东西，但也遭到不少主流学术圈人士的抨击。此时他的学生就为他感到忿忿不平：＂人家抨击你，你就不反击？＂他说：＂这就是成人的世界，欢迎来到成人世界。＂这和爸爸的小说里那句话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干净的月光下，不管本来干净还是不干净的东西，都会被掩盖起来……＂
　　成人的世界就是干净和肮脏、美好和丑恶共存的，你能不接受吗？你就接受吧。我很喜欢这句话，这也是我人到中年的一种转变。
　　新闻晨报·周到：在《向橘红色的天空叫喊》里，你们唱＂我们永远纯洁＂。20年过去了，你还能自信地这么说吗？
　　陆晨：我觉得我们现在没那么肮脏。
　　陆逐：因为自己不纯洁，所以向往纯洁。
　　陆晨：是的，就是把纯洁作为一种目标。你在唱这首歌的时候真的希望自己是纯洁的，希望明天是越来越好的。咦？怎么有点像《明天会更好》啦？
　　＂顶楼的马戏团＂陆晨：75岁老父出小说，化解了我的潜在中年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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