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三轮的老表

　　老表不是南京到北京老表是官称的那种，他是妻的大姑的儿子，和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正儿八经的姑舅老表。岳父原来没有和大姑走亲戚，我和妻结婚后来到县城讨生活，大姑和姑父也在县城由表姐租房供养着，慢慢地联系才多起来。老表和我及妻都是同岁，虽早过了而立之年但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老表起初跟着表姐学过理发，也曾出去打过工，但都没有长久地干下去，最后买了辆三轮车，在县城靠开三轮车载人糊口。接触第一次我就觉得老表和常人有点不太一样，但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似乎又很难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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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三轮为生的老表怕交警，每次遇到红灯，从不敢大大方方站那儿等，总是先右转兜一个大圈子再开到正道上，好像慢一点就会被交警逮到似的。红灯时正是左右的车通行，这样左闪右冲很不安全。我告诉他你就气气派派地站那儿等，交警也不一定找你麻烦，这么做贼心虚的绕圈子说不定人家还就非逮你不可了，再说你也得为车上乘客的安全考虑，但老表总觉得还是离警察远一点保险。抬了N次杠，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我不再坐他的三轮，他还继续兜他的圈子。有一阵县城整治三轮车，老表只能和管理人员躲猫猫，趁人家下班他出来拉人，但还是狭路相逢，三轮被拖走割了棚子。我想着老表这次可得另谋生路了，哪知老表不抛弃不放弃借钱缴了罚款把三轮弄出来，又重新焊棚子继续拉人。老表修三轮固定在一个连修带售三轮的店，为了让人家给他好好地修三轮，老表是百般讨好，人家有杂活要人干了，招之即来。正过年时别的三轮都在忙着挣钱，老表的三轮坏了，去修了好几次，都没修彻底，他就是等着人家过完年也不去别的地方修。我说你在哪修不一样出钱，你又不欠谁什么。但老表怕别的地方捉他，还就认准这棵弯腰老枣树了。有一次，老表到谢岗，后面有个车撞着他的三轮，三轮又撞着前面的电车了，人没事，电车外壳破了，最后三方也不知怎么说的，撞他的人大摇大摆地走了，他给电车赔钱了事。还有的时候一群小青年坐车到地方了，忽隆下车全跑了，老表也不敢追。这种窝囊事情听得多了，妻常常忿忿不平，斥责他别来说这种事了，但老表自己却表现得很淡然，说这种事的时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权贵有权贵的处事方法，贱民也自有贱民的生存哲学，处在社会最低层的人，往往习惯于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凡有一丝活路，就会像路边的一株野草，卑微而顽强的活着。
　　老表这人有点偏执，腻磨死人。那次我从张店拉点东西回县城，正好老表在老家帮二老表收秋，正巴不得有人打电话，放下电话他就开着三轮去了，还从家里给姑父捎了个平底锅，放在了我们车上（我和朋友开车去的）。我们先回到县城后朋友把车停在停车场说不太舒服回家休息了，我也忘记他锅的事了。他回来后要锅，我说忘车上了，朋友家离停车场远，明天他出车肯定会送过来的。可老表一个劲地絮叨说那个锅怎么怎么好，别让人拿跑了，要我立刻去要。我说谁稀罕你那个破锅，可他仍是不依不挠的。我只好去找朋友，到半路想人家在休息，车又不在门口，不忍打扰。就回来跟他说人没在家，手机打不通。老表没办法只好走了，可隔一会就跑来一趟，问联系上没有。我火了，说找不到我给赔你一个。他这才不情愿地走了，嘴里还嘟囔着他的锅好。第二天一大早又和姑父一起来了，还是说他的锅自己铸的，怎么厚了怎么好了，真不愧是爷儿俩！幸好朋友一早出车把锅给送过来了。开三轮大概收的都是零钱，隔几天老表就会揣一把零钱跑来问，缺零钱不，换个当一百的，我要交房租了或要买别的东西。并且每次都一定要强调给个旧的，给个旧的。次数多了，妻就收拾他，新的一百也不能当两百花。但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老表怎么也改不了。
　　老表吃得膀大腰圆，一身横肉，但是很惜力，一把力气主贵的跟金银财宝似的。他一个亲戚是开货运部的，想着让他有个稳定的活源，每天车回来了，有的需要送的货让他去送，没货的时候他还在街上拉人。老表从来没有提前一会去帮人家卸卸车，每次都是掐着时间等人家货卸完了他开着三轮去了。那次去一个广告部送货，前脚刚回来，人家小姑娘后脚把电话打到货运部，说以后不让他去送货了，也没说怎么着，就是看他不顺眼。他的三轮棚子被割后我再次劝他，你吃一身膘就不会找个别的活干，现在工业区有的厂工资也不低，非得开这个破三轮，危险就不说，还被撵得屁滚尿流的。虽然也是自食其力，但总像低人一等一样，到哪没人抬举。可老表嫌进厂干活太累，偏偏就干这一行还爱上这一行了。虽然老表的力气很主贵，可是我让他帮个忙，他总是跑得很快，虽然遇到出力的活有点不情愿，也还能有始有终，这可能是因为妻的原因。逢年过节，或平时妻想起他了，就做顿改样饭，打电话让他来吃，比姑父大姑都清究他。他不攒钱，遇到事了总来我这儿借钱，每次我们都很爽快地给他。老表借完钱之后，还得也很快，但不是攒够了一次还清，而是挣一点还一点，大部分都是一元的五元的和十元的。虽然有点疙癔人，但经济方面绝对过得硬。我有时候需要用三轮的时候想着用谁的不都是个用，照顾他的生意吧。用完给他钱，他都死活不要，我想也行，凑几次了给他一百二百的，他还是不要。我又想他是不是不好意思要钱，就去加油站买成油票，心想油你总得加吧，可他油票也不要。没办法我们只能从生活上给他更多的关心。有一次闲扯的时候，我一个混得还不错的老表说妻：小普呀，你看看俺们的亲戚。言外之意是你怎么还有这种低档次的亲戚。妻很不悦，私下说俺亲戚混得不好但我用着方便，你们倒是混得排场……是啊，再木囊的人也有自己的长处，有自己存在的价值，而不像有的人外表光鲜，却只会做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之事。
　　老表和姑父说不到一块，因此不在一起住。老表自己租房，前前后后搬了好几个地方，不是因为院子或大门小不能停放三轮，就是因为房东或其他房客莫名其妙厌恶他，最后在火车站边上的高庄租了一间小房。从旧货市场买的双人床占了近二分之一的面积，屋里整得像个猪窝，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还有一股子怪味。他基本上不做饭，但奇葩的是厨具倒治得很全，电磁炉、液化气俱全，还有刀子、汤勺、漏勺什么的挂了两排，足有二十多个，就是不知道一年到头也能不能沾回油腥。人家同样一个人开三轮，养活老婆孩子一家子，老表一年到头也存不上钱。他一直认为是没人做饭，在街上吃饭浪费钱了，如果有人做饭，就能攒住钱了。我说就指望你一天三顿饭的钱都能养活个做饭的了？老表想了半天也是这个理，但过后还是深不以为然，仍坚信是因为没人做饭一天三顿在街上吃才导致存不上钱。
　　我觉得像姑父也算是有福之人了，整天什么也不干坐在在大街边上看人，还对老家人说城里人多，好玩。别的做父母的不管儿子人才不人才，如果成不了个家，总是寝食难安，可姑父自己仍过得气定神闲有滋有味的，或许也是真没办法，只好顺其自然。但老表却想成个家，有一阵子，经常有说媒的(我认为就是老家那种打着说媒的幌子骗吃骗喝的)来给老表提亲，人也不知道见着没有，管吃管喝的完事了还得送他们回去，老表却是毫无怨言。有一次说了一个二婚头，在沿海打工，电话联系了以后说让老表去见见，也许是老表太渴望成个家，还不知事能成不能就先把房子退了，东西拉回老家，三轮也封存起来，又来我这儿借了几百块钱不远万里地去了。我心想，跟他说不上几句话就看出来他不多正常，谁能看上他。果然不出半月，老表自己跑回来了，据说人家还赔偿他损失，给了几百块路费。我和妻笑语，就他那个腻磨劲，人家还不赶紧给他点钱打发他走算了。回来后老表又去帮原来的房东去地里白干了一天活，把原来的房子租回来了。之后每隔两天老表就会来汇报工作，说人家又给他打电话了或是发短信了云云。过了段时间老表又来了兴奋的说，那女的又打电话让去，他又一门心思地要去，说或许她遇不到合适的。我说，去吧，如果是传销的话，给我打电话，我好报警去解救你。等了几天老表又回来，说你算得真准，你咋知道是搞传销的。我说如果人家能看上你的话上次去好事还不就成了，你在人家心里或许也就是个发展传销下线的对象，她也不看看你这种吃了早饭不知午饭在哪的人，居然拉你去干这个。之后很久不曾有这方面的消息了。
　　老表开三轮其实也多少能挣些钱的，只是他不攒钱，尽买些在我看来毫无用处的东西，比如已经开春了，他却买了三个电暖扇，第一个花了二百多，后来嫌不高级又花三百多买了个高级的，不高级的送给姑父了，姑父抓着扔出了门，正好二老表来了，捡了个便宜美滋滋地回家了。看着他挣一个花一个，我想想都替他发愁，身边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人，还不趁年轻攒几个钱，老了怎么办，谁管他啊？劝他他总是听不进去。于是我便和妻合计着有机会就向他＂借＂钱，专门给他存一个银行卡上，等他需要用钱办正事的时候把卡还给他，也算是替他存点钱。权衡了一下坏处，无非让别人知道了误解我们两口子图他那俩钱呢。为了他好，真遭人误解也算值了。于是过完年的一天晚上，老表又拐我店里来了，掏出来零零碎碎的一大把钱，说过年挣了一千多块钱了，又计划着买这买那的。我和妻费了半天劲，老表再三确认我们周转不开了，才既不舍又无奈地借给我们了一千块钱。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时间不长，大姑生病住院了，老表这次没有作难，拿着我们＂还＂他的钱尽了一份孝心。后来我想毛主席说过，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条件再具备，石头也孵不出鸡。或许眼下的老表就是那块孵不出鸡的顽石吧，他自己不能从心里认识到积蓄对于他的重要性，别人给他操一时的心，不能给他操一世的心。
　　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历史，但这种创造不是凭空的，而是在既定的、从前人那里继承下来的条件下，结合自己的努力去创造。我一直都相信命，不是我讲究宿命论,人定胜天，那是伟人们的事,对社会对命运无可奈何的草民，最容易接受唯心主义。就在我要将这些文字发出去的时候，县城又开始了新一轮整治三轮车的运动，老表这次也可能会永远结束这段生涯，找到条更好的生路，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不管如何，我只希望承载亿万人民梦想和重托的＂中国梦＂早日梦想成真，能泽被苍生，惠及吾辈，让我和妻对他以后的担心成为多余。其实对于升斗小民来说，更为贴近现实的梦就是每天有活干，有饭吃，有钱挣。无须给予太多，只要青壮有自食其力之机会，垂暮无老无所养之顾虑即安矣。有民如斯，大概也是黄老之治能在短短的几十年造就一个强汉的原始条件吧。
　　2013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