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尔茨的中国行最大收获是与中方达成反对在乌使用核武共识

　　作者丨程靖
　　编辑丨漆菲
　　距离我的前任上次访问中国已经整整三年了。
　　赴华之前，德国总理朔尔茨在《法兰克福汇报》发表的署名文章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他的前任默克尔在执政16年间对中国进行了12次正式访问，如此高频次的交往却随着政府换届以及新冠疫情而中断。三年过去了，朔尔茨清醒地认识到：世界发生了深刻变化，中国也变了，不能再假装一切如常。
　　11月4日，朔尔茨的专机抵达北京，开始其就任总理以来的首次访华之旅。与其同机的还有12名德国企业高管组成的代表团，他们来自化工、汽车、生物医药、金融、制造、能源、食品和运动用品等领域。
　　出于疫情防控需要，德方代表团仅在中国停留了11个小时，受到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接见，并与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举行会谈。习近平在会面时强调，当前国际形势复杂多变，中德作为有影响力的大国，在变局、乱局中更应该携手合作，为世界和平与发展作出更多贡献。中方愿同德方共同努力，构建面向未来的全方位战略伙伴关系，推动中德、中欧关系取得新的发展。
　　中德领导人三年来的首次会面取得了一系列积极成果，其中受到朔尔茨高度赞赏的，是双方共同表态反对在俄乌冲突中使用核武器。对于这次访华，朔尔茨事后接受德媒采访时总结称，我相信，这是一次非常正确的访问，发生在正确的时机。这次访华，为陷入停滞的结构带来一些进展在一个重要的时间点上。
　　11月4日上午，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会见来华正式访问的德国总理朔尔茨。
　　朔尔茨如何力排众议
　　朔尔茨此行来得并不容易。
　　整个10月，德国三党联合的红绿灯政府都在争论一个议题：要不要允许中国海运巨头中远集团（COSCO）收购汉堡港福地码头35的股权。
　　该交易始于2021年9月首次达成并经监管部门批准的交易条款，是一带一路倡议中重要物流设施的一部分。支持者认为，中远集团入股将给汉堡港带来更多的业务、更高的物流效率，汉堡市本地的社民党人亦称，交易将给码头带来额外投资、创造就业机会；但在反对者看来，在此交易下，中国将获得码头董事会的否决权、参与港口的战略决策，通过港口数字化带来的竞争优势垄断经营，甚至威胁到德国海运的数据安全。
　　2021年12月正式就职的朔尔茨，领导着由社会民主党、自由民主党和绿党组成的联合政府。这其中，负责外交和经济的两名部长均来自绿党。绿党在对华政策上一向主张强硬与合作双管齐下，外界评价其政策更多基于意识形态，而非现实政治。
　　例如，德国外交部长贝尔伯克（AnnalenaBaerbock）多次在谈及中国时强调两国价值观不同，提醒德国企业不要犯类似过度依赖俄罗斯能源那样的错误，鼓吹在亚洲地区开拓市场，实现供应链多元化和风险管理。
　　今年9月，经济部长哈贝克（RobertHabeck）率领德国内政部、国防部、交通部、外交部和财政部等六个部门，联合反对这项交易。哈贝克领衔的经济部试图将收购案列入联邦内阁会议的议程，以便正式提出反对意见，但朔尔茨要求各部门起草一份妥协方案以捍卫这项交易。
　　10月26日，德国政府内阁最终批准了这项投资案。中远集团的参股份额从此前的35降至24。9，被经济部称为纯粹的财务参与。德国基尔大学世界经济研究所的中国问题专家朗哈默（RolfLanghammer）在接受德媒采访时说，缩水版的入股方案是双方妥协的结果，保全了双方的颜面，因为彻底喊停交易会让本就趋于冷淡的德中关系雪上加霜。
　　2022年10月26日，中远集团CoscoPride号货轮在汉堡港福地码头卸货。
　　交易批准次日，朔尔茨在访问希腊时称，该决定是正确的，这项交易并不会让中方获得对德国基础设施的不当影响力。与他会面的希腊总理米佐塔基斯亦提到，不会因为中资入股希腊港口而感到不安希腊爱琴海畔的比雷埃夫斯港，自2016年起已被中远集团接管。
　　汉堡港收购案尘埃落定，也让朔尔茨能定心踏上访华之旅。此前的10月21日，朔尔茨参加了为期两天的欧盟峰会。会上，欧盟27国对中国战略展开诸多讨论，一方面一致同意反对与中国展开系统性对抗，另一方面也表示，将调整对华政策，在经济上降低对华依赖程度。
　　朔尔茨在会后宣布的访华计划旋即遭到批评。来自执政党基民盟的外交政策专家诺伯特罗特根在推特上写道：朔尔茨政府只是在继续押注大公司的短期利润，而忽略了相对于中国的长期依赖成本。欧盟内部市场专员蒂埃里布雷顿告诉路透社，欧盟国家在批准中国投资时不应天真。
　　但朔尔茨依然坚持了自己的想法。早在10月11日的一场会议上，他就警告称，与中国脱钩是一条错误的道路，目前需要的是充满智慧的政治和经济多样化。
　　在其访华前的署名文章中，朔尔茨写道，中国这个拥有14亿人口和强大经济实力的国家未来当然会在世界舞台上发挥重要作用尽管情况有所改变，中国依然是德国和欧洲重要的经济和贸易伙伴。他还指出，在新冠疫情、气候变化、粮食危机以及实现联合国发展目标等世界性问题上，中国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他明确表示：我们不想要‘Decoupling’，不想同中国脱钩。
　　让朔尔茨遭批的，还有他单枪匹马访华的行为。尽管他在署名文章中强调了其欧洲人的身份，还称，德国对华政策只有根植于欧洲的对华政策才有可能成功，但路透社引述匿名政府人士的说法称，法国总统马克龙曾向朔尔茨提议一起前往北京，以显示欧盟的团结，但朔尔茨拒绝了这一建议。
　　分析人士认为，德法两国元首单独访华会被欧洲盟友怀疑，即两国与中国有单独议程。此前在欧盟峰会上，波罗的海三国就表示，欧盟在与中国进行合作时，应该采取271的方式，而并非一对一的方式。
　　最终，朔尔茨还是自己来了，由此成为中共二十大后，也是疫情后首位受邀来华的七国集团领导人。通过此访，中德表达了诸多共同观点，比如都强调坚持经济全球化，深化务实合作，增进了解和互信，反对阵营对抗等。朔尔茨再次明确表示反对脱钩，释出处理对华关系时的清醒与平衡。
　　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副主任伍慧萍向《凤凰周刊》指出，朔尔茨作为七国集团（G7）和欧盟的主要国家，此次顶住德国国内和欧洲方面的压力访华，是向本国和中方传递出明确信号，即高度重视也希望维持和稳定当前的中德关系。
　　伍慧萍认为，朔尔茨在中远集团收购汉堡港案和访华两件事上，接连显示出其在三党联合政府中的领导力，由绿党把持的德国外交部近期给人一种印象，即德国外交的决策权由总理府转向外交部，但如今，朔尔茨证明了外交决策权仍在总理手中。他通过收购案的例子向外界说明，未来涉及中德关系的关键决策中，他依然能够力排众议、达成妥协。
　　更何况，美国驻德大使馆曾明确表达过对此次汉堡港收购案的反对，称中国对具有战略意义领域的投资必须经过审慎评估。伍慧萍认为，朔尔茨此次访华旨在证明，德国仍将在中美之间秉持一种独立和中立的态度，不会明确站队，而是根据具体领域来做出决策。
　　2022年6月9日，汉堡码头工人罢工，身后标语写着阻止通胀这个魔鬼。
　　中德贸易额不减反增
　　出生于冷战时期西德的朔尔茨，在此次访华前的署名文章里谈及了东西方阵营分裂的贻害，正因为德国在冷战时期体会到分裂的惨痛代价，我们不愿看到世界再次形成不同的阵营。
　　如今的交往正源于东西方阵营弥合分歧的努力上世纪70年代初，随着中美关系大门的打开和中国在联合国合法席位的恢复，当时西德各界要求与中国建交的呼声日益高涨。1972年10月，时任联邦德国副总理兼外长谢尔应邀访华，与时任中国外交部长姬鹏飞签署了中德建交公报。
　　1984年是一个转折点：当年，朔尔茨的前辈、时任德国社民党主席勃兰特应邀访华并与邓小平会面，双方确认了一个共识搁置意识形态分析，共同致力于经济合作。
　　时间转眼来到2022年，也是中德建交50周年，中德双边贸易额从建交之初的不到3亿美元增至2021年的2351亿美元，中国连续6年成为德国最大的贸易伙伴。
　　即使在新冠疫情期间的2020年，德国对华贸易额还是增长了3。5，并未像与其他国家那样出现负增长。2021年，德国对华直接投资额达到16。8亿美元，占欧盟对华投资额的三分之一；截至同年年底，在华德国企业约有5000家，德国也因此成为中国外商直接投资重要来源地之一。
　　今年以来，俄乌冲突引发的能源危机对包括德国在内的欧洲经济带来巨大冲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计，德国经济产出将在2023年萎缩0。3。如今，德国正面临过去数十年未见的严峻通胀和经济衰退风险。
　　2022年8月25日，德国总理朔尔茨访问马格德堡大学时，人们抗议通胀能源危机和贫困，指责政府工作失败。
　　这种情况下，中国市场和原材料供应成为稳定德国经济的重要因素。来自德国央行的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德国对华直接投资达到101亿欧元，创下历史新高（去年同期为62亿欧元）。
　　今年9月，德国化工巨头巴斯夫在广东湛江的第一家化工厂正式投入运营，生产用于汽车和电子行业的工程塑料化合物。巴斯夫计划在2030年前向湛江投资100亿欧元，这也是德企有史以来在华数额最大的一笔投资。同一时间，戴姆勒汽车公司与中国福田汽车的合资企业也启用了位于北京的重型卡车生产基地。
　　到了10月，大众汽车集团宣布，将与中方成立合资公司推动辅助驾驶系统的本地化。此前大众集团一度面临涉疆争议，9月上任的CEO奥博穆（OliverBlume）坚持继续运营在新疆的工厂，并强调大众汽车为新疆人民提供了安全、相对高薪的工作岗位。
　　更引人注目的是，德国《商报》10月27日援引政府消息源的消息称，德国政府计划批准中国收购德国埃尔默斯半导体技术公司的芯片生产工厂。埃尔默斯是位于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多特蒙德的德国半导体产品制造商，为汽车行业提供特定应用的集成电路。
　　分析人士认为，在美国持续对华展开围堵的背景下，德国除了允许中国控股德国港口，还在最敏感的芯片领域为中国打开了缺口。
　　伍慧萍认为，在当前中德关系充满矛盾和不确定性的背景下，德国对华投资有增无减，使两国经贸往来成为两国关系中最重要的压舱石，此次朔尔茨带领的经济代表团阵容不如默克尔时代那般庞大，但依然包括不少大企业的掌门人，说明德国对中国市场的重视程度依旧。取得平衡且最大化成果
　　据德方代表透露，11月4日的午宴上，中方用牛排条、虾和糖醋鱼等菜肴招待了朔尔茨。会面期间，中德领导人谈论了经贸往来、市场准入、俄乌冲突、台湾问题和新冠疫苗等议题。
　　在德方人士看来，朔尔茨此行基本达成了他所能做到的最为平衡且最大化的成果。有媒体观察称，从朔尔茨的表态和他与中方领导人的互动氛围来看，虽然朔尔茨长年在德国政坛被认为是一个含蓄低调的政治人物，但他在本次访华中的风格，或比外界原本预期的更加果断敢言。
　　在与中国领导人会面期间，朔尔茨表达了希望中方保持开放，维护当前中德经济联系的愿望。他在与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会面结束后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说，由于中国日前抬高了国内市场准入的门槛，加大了国内循环并减少了与外界的经济联系，德中的经济关系变得更加困难。朔尔茨强调，这些做法是需要更多讨论的。
　　李克强则回应说，由于中德历史文化传统、社会制度不同，在一些问题上看法不同、有分歧是正常的。中德之间共同利益远大于分歧，还是要坚持相互尊重、平等相待，通过坦诚交流，加强沟通，求同存异，妥处分歧。
　　李克强表示，双方一致同意增进中德之间的交往和各领域交流，推进重点项目合作，中国将持续打造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营商环境，使中国成为对外开放的高地、外商投资的热土。欢迎包括德国企业在内的各国企业来华投资兴业。
　　在各方关注的疫苗合作领域，朔尔茨也发布了令外界兴奋的消息他在记者会上宣布，德国企业拜恩泰科（BioNTech）所研制的mRNA新冠疫苗将获得批准，可以在中国为在华生活的外国人接种。朔尔茨说，他已敦促中方加快批准BioNTech疫苗。他期待，这款疫苗在华的受惠群体能够很快地进一步扩大。与之相应，朔尔茨亦称，他将推动中国疫苗获得欧盟监管批准。
　　BioNTech新冠疫苗。
　　BioNTech并未对朔尔茨的说法发表评论。我们希望在疫苗得到批准后，尽快让中国大陆的人民用上我们的新冠疫苗，该公司在11月4日通过电子邮件发出的声明中写道，这是我们全球战略和对中国的长期承诺的一部分，中国市场对我们来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同日，中国航空器材集团公司（下称中航材）宣布与空客公司签署140架空客飞机的批量采购协议，总价值约170亿美元。空客公司在德国、法国、英国和西班牙等国都设有工厂，从而组成完整的生产线。由于中美两国争端不断，中国政府最近停止购买波音飞机。
　　中航材表示，随着我国航空运输市场逐步恢复，未来将保持平稳较快增长，为适应航空市场发展，满足企业运力需求，批量采购一批空客飞机。
　　2019年到2021年，空客已经连续三年在订单量和交付量上超越了波音。
　　此次访华极具象征意义
　　如果说朔尔茨力排众议的访华努力值得肯定，背后的众议也须正视。
　　在2019年初德国工业联合会出台的政策文件《合作伙伴与制度竞争者如何应对国家操控的中国经济？》中，德国首次提出中国作为制度性对手的概念。
　　伍慧萍对此解读道，德国的这种提法，起初着眼于中德两国在经济体制上的差异：德国是自由市场经济，而中国有别于西方的经济体制，在经济成效上给德国带来了一定的竞争和挑战。但很快，欧盟将制度性对手的提法吸纳到最新的对华战略中，形成了对中国的三重功能定位，包括合作者、经济竞争者和制度性对手三个层面。
　　俄乌冲突之后，西方看待中国时，‘制度性竞争’的维度愈加强化，如今已从单纯的经济领域扩展到政治和社会等领域。伍慧萍说。
　　近来德国情报界也有意加强这种竞争氛围。德国国内情报局负责人哈尔登旺接受路透社采访时说，他的外国伙伴总说俄罗斯是风暴，中国是气候变化，所以德国不得不在未来几年为‘气候变化’做好准备。
　　德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专家吕利格（TimRhlig）向英国《卫报》表示，未来中德之间的‘制度性竞争’会到哪些层面，仅仅是地缘政治领域的冲突，还是根本上对立的政治和经济信仰之间的竞争，朔尔茨还没搞清楚。
　　吕利格指出，德国以及其他欧洲国家如今严重依赖中国的镁、稀土、铋的开采能力，以及提炼锂、锰和镍的能力，而这些原材料对于数字经济和可再生能源技术而言至关重要倘若局势发生变化，德国扩大电动汽车、风能和太阳能农场的计划或将遭遇重创。你可能在两个冬天就能摆脱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但如果从现在开发新矿，以替代从中国进口这些原材料，可能需要十年。吕利格的言下之意，是尽快减少德国在中国的战略软肋。
　　朔尔茨抵达人民大会堂之前，中方已做好准备。
　　正因如此，在会见朔尔茨时，习近平强调了政治互信的重要性，政治互信破坏很容易，重建却很难，需要双方共同呵护。他引用了德国前总理施密特的一个观点，政治家应当以宁静接受那些不能改变的，以勇气改变那些能改变的，用智慧分清其中的区别。他敦促中德相互尊重，照顾彼此核心利益，坚持对话协商，共同抵制阵营对抗、泛意识形态化等因素干扰。
　　习近平还说，中国对德政策保持高度稳定性连贯性，呼吁德国奉行积极对华政策，实现两国互利共赢，中方也愿同德国、欧洲加强在国际事务中的协调合作，围绕应对气候变化、保护生物多样性、促进粮食安全等全球性问题共同寻找解决方案。
　　就目前备受关注的乌克兰危机，中方表示，国际社会应共同反对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倡导核武器用不得、核战争打不得，防止亚欧大陆出现核危机。
　　上述表态让朔尔茨感慨不虚此行。返回德国的朔尔茨在11月5日的一场活动中评价说，中国领导人和我都宣布，在这场冲突中不可使用核武器，单凭这一点，这趟旅程就是值得的。
　　他还在社交媒体上写道，依靠和信任这两种价值在德国和中国的文化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它们也是外交关系和政治伙伴关系的基础。这一次，我们能够亲自见面并且交流，是一件好事。
　　对中国而言，朔尔茨访华也有很大的象征意义。新加坡《联合早报》评论称，德国是欧盟的领头羊，朔尔茨访华若能让中德关系向好发展，将有利于稳定受俄乌战争和中西方地缘政治博弈影响的中欧关系大局，也能让欧洲其他国家重拾对华信心。
　　德国总理朔尔茨（左）与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克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