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小脚奶奶

　　郭建江
　　天冷了，要下雪了。许多年来，我差不多总在天即将降瑞雪的时候，迎来着这一天古历十一月初四，奶奶的诞辰日。
　　不管是远在外地出差，还是在工作单位，或在家中您的身旁，这天，我总要在那寒风刚过的静谧中，或是在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祝福您身体健康，生日快乐！
　　然而，如今的这一天，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再也见不到您慈祥的身影，听不到您温暖的声音了。您走了，悄悄地走了。当十一日初四这天来到的时候，我只能默默地站在故乡的祖山面前，看着您躺在胡家嘴的山上，望着那一杯黄土和土上长着的青草，将挂在脸上的泪珠擦去，将尚未流出的泪水强吞下去。此刻，我真想大喊一声奶奶，我来看您了！奶奶，您能听见吗？
　　奶奶，您的一生是艰辛的一生，淳朴的一生，勇于面对生活坚强的一生。
　　117年前，清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初四，您诞生在湘中的一个小山村。从这一天开始，您踏上了一段艰辛而漫长的道路。
　　那是一段怎样漫长而又艰辛的道路啊！
　　几岁父亲去世。刚满13岁那年您从一个贫穷的家庭迈到了另一个贫穷的家庭，与靠挑脚担和耘耕为生的祖父结合。以后，您迈着不足五寸长的小脚，挑起养育9个儿女、扶助夫君和扶养年迈的婆婆的重担。生活压在您瘦小的身躯上，您坚强地挺住了。贫困与天灾人祸，9个儿女有5个先后天折；劳累过度，无钱治病，丈夫中年早逝；兵荒马乱，大儿子逃丁在外。您的泪终日未干。和那个年代的女人一样，您靠着一双蹒跚的小脚，淌过清贫，涉过艰险，饱受岁月沧桑的洗礼，从不向命运低头，顶住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独身挑起生活的重担，顽强地走过一天又一天，将3子1女抚养成人，从容的走过了人生最艰苦的阶段。
　　1949年，当解放大军来到湘中，您才开始告别终日泪湿巾的苦难日子。
　　如今，那些漫长的艰辛都化作一首隽永绵长的歌
　　奶奶的小脚
　　时光如水，一刻不停地流逝着，酿造了我心中无尽的思忆。这些思念带着温馨，带着挚热，带着时光留下的斑斓色彩，不断浮现出来。
　　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奶奶十分洁身好净。从我记事时起，奶奶就上了年纪。
　　那一头白发中夹黑的发丝，总是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零乱；身上穿的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老式对襟衫，什么时候见了，什么时候都干干净净；裤子就更整洁了，春夏秋冬，出入地里灶屋，总是不沾一点灰尘。房间就更不用说了，几件旧时的红漆家具，能照出人影；在房角做杂菜的坛钵，依高低顺序摆着，象一队队卫兵；床上的被单，无一点皱折，被子整齐的放在床中央。
　　奶奶不信教，不拜佛，不吃斋，几十年中没见她信过神，看医生都少。有样东西不离身，那就是清凉油，哪里疼就往哪里抹清凉油，蚊叮虫咬抹清凉油，头痛感冒也抹清凉油，偶尔生病吃上一点药，很快就好了。近90岁了，还思维清晰，目明脚健。
　　奶奶待人就像家乡后山上的映山红那样，热忱、真心和友爱。奶奶谢世前曾对我说，她这辈子没恨过任何人，也相信世界上没有人恨她。确实，在她的一生中，她从不与人争多论少，从不拖欠人家一份一厘财物。当然，在她的一生中，缺东少西是有的，但是，借了人家的钱、粮或物，说几时归还，即使万般节俭自己，也总是说一不二，如期归还；别人求助她什么，她也不吝啬。从湘中农村到湘西南山区，从山区到城镇，您虽然从一个农民成为居民，那淳朴助人的民族美德却保持不变。
　　家搬了一次又一次，与众多的人做过邻居，从没与人争一次嘴，吵一次架。邻居家的孩子无人照料，只消对您说声奶奶，托您照看，就可放心去上班；中午上班不能回家的，孩子上学要吃饭，讲一句奶奶，中午孩子没地方吃饭，孩子回来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谁家有人外出，您就成了钥匙保管；至于给他们看个家，喂一下鸡，下雨时收一下晒的衣物则是常事。因而，不管在山村的农家院，还是城镇的居民点，凡认识您了解您的人，无论大小、老少，无不尊敬的称一声奶奶，您赢得的是众人的交口称颂。
　　奶奶，您知道吗？
　　当您离开我的时候，您并没有放弃我们远行，您去了，但您每时每刻都在向我们走来，您和我们依然是这么的近，无论我们做什么，您依然在我们身旁。
　　时光并不能冲淡深藏于心中的思念。
　　您没读过书，但却教询我们要懂得学习的重要。
　　您并不伟大，也说不出深刻的哲理，您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人，但却深知做人要为国、为人、为家的朴素道理，从小我们就受您的熏陶。
　　在众多的晚辈中，我受您的扶养、教诲最多，我永远不会忘记。
　　大跃进的年代，您从湘中来到了湘西南的一个遥远的山区。这时一个瑶汉杂居的地区，气候十分恶劣，在祖国的江南地区是没有其他地方可比的。生活十分困苦，开始还能吃上饱饭，1960年开始，您也和全国人民一样克服共和国暂时困难时期。粮食不够吃，您每次都悄悄把能吃的一块红茹、一个山芋、半碗玉米糊留给我们兄妹，自己吃的是神仙草、糯米草、水云花等野菜和吃了不消化、胀肚子的神仙土（一种可饱肚子的粘性土）。两年过来，本来就瘦小的身躯更小了，眼睛都深深地凹进去了。
　　从我们兄妹上学开始，每天早上，我们刚起床，您也做好饭菜在等着我们。山区寒冷的长冬五个余月，早上，瓦火钵里生上柴核炭火，不让我们在学校冻着；下午放学回家，我们很远就可以看见您倚在风雪抽打着的门外候着我们归来。生活虽然艰辛，但我们兄妹像一只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在您温暖的翅膀下，享受到了童年的全部欢乐，享受到了少年的无限风光。
　　我们一个个长大了。姐姐、哥哥一个个离开家，独立生活了，此时的您，默默地为他们整理行装。每离开一个，您的精神总是要恍惚许多天。有时，默默地在椅子一坐就是小半天。我问：奶奶，您不要伤心，姐姐哥哥他们长大了，能为人民做事了，应当高兴。您说：我知道，但我放心不下呀！
　　十六岁那年，我飞离了奶奶温暖的怀抱。记得那是一个大晴天，我挑着行李，要步行20里到农村去，下乡当知青。临行前，您拉着我的手孩子，你才刚满16岁，体重没有90斤，身子还只有扁担高。长结实一点，明年再去，行吗？眼中盈满了泪水。我不忍再见到您含泪的双眼和满头的白发，转过身往前走。您只说了一声孩子，常回来看一看啊！再也说不下去了。我满含热泪离开了家，离开了养育我十六年的奶奶，开始步入社会之路。
　　离家之后，每年都能收到您给我们带来的布鞋、鞋垫，望着那簇新的千层鞋底和密密麻麻的鞋垫，我仿佛看到白发苍苍的您戴着老花镜在灯下一针一线的身影，那双不再灵巧的双手在艰难的挥动。鞋子的垫子除了我们兄妹，当然，第四代孙辈自然少不了，这一双双鞋子和垫子包含着您多少关怀和恩情。
　　岁月如梭，奶奶已永远别我们而去多年，我们也终日奔波忙碌。但我的心却永远留在那熟悉的地方，留在可亲可敬的祖母身边，还有那坟头上的青青草和墓边的杜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