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交情缘

　　费凡平
　　要说我与公交的情缘，仿佛有说不完的故事。
　　我从呱呱坠地开始至今，均与公交有着不可或缺的关系。公交极似人体的动脉血管，延伸至城乡的每个角落，申城因此运转悦动。
　　母亲告诉我，我是剖腹产出生的。半个月后母亲就抱着我从北苏州河畔的市一医院坐着1路电车，回到四川北路这个家。
　　伴着无轨电车特有的＂叮叮当当＂声，我竟然一点也不怕，也不哭。襁褓里的我，瞪着转动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这扇会移动的车窗，好奇地探望着一个新的陌生世界。
　　那时，我只要哭闹起来，我母亲拿着铃铛在我的眼前摇动也没用，只能抱着我下楼，走出弄堂，站在路边，等待有无轨电车驶过，那独有的＂叮叮当当＂声从弄堂前的路边阵阵响起，我便就安静地不哭不闹了。
　　母亲说，我的生命里好像就与这＂叮叮当当＂电车，与火车的鸣叫声有缘。
　　从我记事开始，每逢节假日，都要随父母去浦东乡下川沙外婆家。坐8路电车到杨树浦定海桥轮渡站，摆渡过了黄浦江，就是高庙小火车站，坐上小火车直通川沙县城，这对于我这个久居市中心的孩子来说，如同一次放风，心情特别愉悦。上世纪70年代中期小火车拆了，改成公交沪川线，坐上沪川线公交车去外婆家心情仍然十份怡然。
　　在浦东大地上行驶的公交车，就像是一扇会移动的大窗户。沪川线从庆宁寺一启动，就像穿出城市峡谷中的一条船，窗外的景色也在行进中不断变幻着，远望西岸杨浦发电厂高耸的大烟囱直刺云霄，近看街道两边的民舍与商店，像纸片般向后飞去……没有人流，也无车流，视野立刻变得开阔，眼前一片金灿，那是稻谷成熟的一道美景。冬日的月光下，你车窗外会看见黛青的个个村宅和疑似果冻般的条条河浜。
　　隔着玻璃，浦东的乡野会给你送来干净的风和植物的气息。稻谷的飘香、草叶、芦苇、池塘、蛙鸣、狗吠……
　　在车窗外，我曾经看到草丛间有过野兔疾电般的一跃。
　　那一刹，浑身会猛然一震。一股不可遏制的兴奋奔泻而出，我会不顾一切，从座位上站立而起大喊：＂快看，快看，有只野兔在跑！＂
　　这便是这扇移动的车窗，留在我记忆中最豁亮，最高光的一刹那！
　　孩提时，能坐上公交车去川沙久盼的外婆家，这是一种最最自由放纵的感觉，也是一种生命减轻后的感觉。
　　我第一次意识到生命里与＂叮叮当当＂的电车铃声有缘，却是在1970年的4月4日。
　　初中毕业的我，去黑龙江边陲瑷珲插队落户。
　　4月4日早上，我拿着行李，在父母的陪伴下，来到弄堂口的电车站，坐车到鲁迅中学集合，去彭浦货车站乘知青专列出发远行。
　　1路电车靠了站，我心里很难过，也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泪花只在眼眶里打转。
　　1路电车启动了，我站在车内，望着车窗外向我挥手的父母及弟弟，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唰地涌出了眼眶。
　　＂叮叮当当＂，1路电车沿着四川北路一路驶向鲁迅中学，我也就此开启了漫长的八年知青生涯。我没有想到，这竟然也是生命中最后一次坐上有轨电车。
　　1973年，我第一次探亲回家，家门口的有轨电车已经退出历史舞台，1路有轨电车的轨道也在四川北路上消失了，路上行驶的已经是带两条大辫子的21路无轨电车了。
　　坐上这宽敞高大的无轨电车，耳边响起的喇叭声，感觉仍像＂叮叮当当＂的电车声，隐隐地撞击着我的心……
　　公交车从有轨到无轨，一切都在无声中改变，诚然，我的命运未变，仍旧漂泊在异乡。
　　1978年的秋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回家了。
　　秋高气爽，我高兴地在家门口坐着21路公交车，一口气，乘了两个来回。第二天，马上去川沙，坐着沪川线，把回家消息告诉最最心疼我的外婆。
　　坐在沪川线公交车上，眺望窗外，是熟悉的公交车，熟悉的公路，熟悉的车窗，熟悉的喇叭声，给我阵阵暖意。
　　又见川沙汽车终点站，车窗外，我看到了已经步履蹒跚的老外婆，她扎着那条我熟悉的土布头巾正朝我招手……
　　一个人的命运起伏与转折，它多少会与公交车相关联。
　　那年，外婆驾鹤仙逝安葬后，晚上我是坐着最后一班沪川线公交车回浦西的。
　　公交车忽停又忽驶，带来一种微醺，伤心的我总感觉车窗外有一束熟悉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肩后，使我的发梢温暖继而灼热。猛一回头，让我始终又是空落落的冷清，末班车了，这趟公交车，其实就我一个乘客。
　　下车后，我走在去轮渡的高庙老街上，昔日刺耳的喇叭声和喧闹声消失了，显得无比寂静，行人寥寥，行走无声，我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还有不远处黄浦江涨潮的拍岸声……
　　我在夜航的轮渡上，望着船头泛起的浪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一刻，我恍惚在朦胧的江面上又一次看到了外婆在向我挥手，那飘忽不定的画面瞬间便消失了，我知道那是我的错觉，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这几十年来，我也没有统计过坐过多少次公交车，近十年出行基本都是坐地铁。
　　尽管现在很少坐公交车出行了，尽管川沙费家宅也被征地拆迁，但是记忆中老宅前的那条杨家港河仍还在。
　　前不久，我又一次特意去乘坐一趟沪川线公交车，回到久违的杨家港河边。你肯定不会相信，这几十公里的车程，全程车票价竟然只有一元钱，这着实让我惊叹不已！
　　据说，几十年来，全上海也仅有沪川与沪闵这两条线，至今还仍保留着全程一元的票价。
　　现今，一切都在变。如果说，沪川线能够做到几十年公交票价一元钱不变，除了便民，不啻是一种情怀！
　　这种不变的情怀，它势必会从我的个人记忆变成这座城市的共同记忆。唯有共同的记忆，才是社会学家可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