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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伍德黑暗中的伊西斯小说

  黑暗中的伊西斯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塞琳娜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呢?每当理查德在书桌边坐下,翻弄自己收集的档案卡片时,总会习惯性地自问,想要把一切从头理清。
  他有整整一清单的答案。有时候,他想象着赛琳娜乘着巨大的热气球,从平凡的天花板上飘然而至。气球是用翡翠绿的丝绸做的,上面还镶着绿松石。或者她会骑在一只金色鸟儿的背上,翩翩降临,就是中式的茶杯上常常画着的那种鸟儿。在其他的日子,更黑暗的日子里,比如星期四——他知道,在她的日历里,星期四是最罪恶的日子——她会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缓缓前行。地道墙壁上血红的宝石和神秘的碑文在火把的微光中闪闪发亮。这么多年来,她就这样前行着,华服垂曳(是华服,而不是普通的衣服),眼神专注,就好像被催眠了一般。她就是那受到诅咒的人,她的生命永远无法终结。她就这样前行着,直到一个月光朦胧的夜晚,来到彼得罗夫斯基墓地的铁栅栏门前。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墓地,尽管不太可能地位于一座山的腹地之中,就在同样真实存在的安乐山公墓入口附近。
  (她会喜欢那个平庸和神秘的交界之处的。有一次她说过,宇宙就是一个甜甜圈。她还说出了甜甜圈的牌子。)
  门锁断裂,铁门摇摇晃晃地敞开。她出现了,双手高高地举向那瞬间凛冽的明月。世界改变了。
  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情节。这得看他是从哪些神话里抄来的。
  其实答案有真正的版本。她跟理查德来自相同的地方——大萧条前的老多伦多市,环绕着湖岸的地方,就在女王电车道的南边。那里到处都是纵立的小房子,外墙脱落,门廊塌陷,干巴巴的草坪上长满苔藓。在那时,这些房子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无人修缮,也不令人向往。就是那种让人便秘的中低层白人贫民区,那里象征着他自己身上肮脏又压抑的一面,所以他只想尽快逃走。她的动力也许也是来自于此。他喜欢这样想。
  他们甚至可能念了同一所社区高中,尽管那时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不过他又怎么会注意到她呢?他比她大四岁。当她,一个纤细高挑战战兢兢的九年级生踏进校门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跨出校门了,过不了多久他就毕业了。他没法想象她也曾经待在同样的校园里,也曾经漫步在同样褪色的绿漆走廊里,"砰"地一声关上油漆剥落的柜子门,把口香糖粘在笼子一般的课桌下面。
  她和高中,应该是差别巨大的两个极端,就像是物质与反物质。每当他试着把她的形象和学校的形象并列摆在一起,其中一个就会崩裂。通常都是学校的形象会崩裂。
  塞琳娜并不是她的真名。她只不过是占用了它,就像她占用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它们能帮助她重塑全新的自我,这个自我她更喜欢。她抛弃了那个旧名字——马乔里。理查德有次在研究的过程中不小心知道了她的这个真名,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想忘记,也没有用了。
  他的档案卡片上并没有记录初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他只会记下他有可能会遗忘的事情。
  那是在一九六零年——可以说是五十年代末,或者说是六十年代初,这得看你怎么理解这个"零"。赛琳娜后来是这样称颂它的:"那白热发光的卵 / 孵出一切"。但理查德当时正在《存在与虚无》中挣扎,对他来说这个"零"只代表着死路一条。他正在念研究生一年级,靠着批改本科生极其糟糕的作文赚取微薄的薪水过活。他觉得厌倦,觉得开始走下坡路,龙钟老态迅速地浮现出来。而他那时只有二十二岁。
  他是一个星期二的晚上在咖啡馆里遇到她的。正是在那家咖啡馆——据理查德所知多伦多再也没有其他类似的咖啡馆了。咖啡馆叫做"波希米亚大使馆",代表着那里应该有些反小资的情绪——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有一些。有时候,咖啡馆会收到许多无辜市民的信件,他们从电话簿上查到了这个地址,还以为这里是真正的大使馆,于是写信来咨询旅游签证的事情。这一误会是不少咖啡馆常客的乐趣之源,但理查德并不是他们之一。
  咖啡馆座落于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在一座废弃仓库的二楼,想要上去必须经过一道极其危险又没有护栏的木头楼梯。咖啡馆里灯光微弱,烟雾弥漫,还时不时地被消防局责令停业整顿。店里的墙壁都被刷成了黑色,小桌子上铺着格纹桌布,摆着滴蜡烛台。在这里,理查德也第一次见到了蒸咖啡机。这座蒸咖啡机就是一个标志,向所有人展示着它高人一等的文化氛围,远远领先于当时多伦多的潮流。但它也有缺点。在你高声念诗的时候——理查德有时候就会这么做——吧台后面的麦克斯可能会打开机器,加上一种咕噜咕噜的声效,就好像有人正被高压蒸煮得窒息了。
  周三周四的时候咖啡馆里会有民谣演唱,周末的时候是爵士歌曲演唱。理查德有时候也会在那几天去咖啡馆,但周二的时候,不管念不念诗,他总是必去。他想看看有什么竞争对手。竞争对手并不多,但他们迟早都会出现在波希米亚大使馆。
  对于想要远离粗俗的资产阶级生活,挣脱受人尊重的工薪阶层生活束缚的年轻人来说,诗歌是一种逃避方式。这正和世纪之交时绘画所起的作用一样。理查德现在了解这一点了,但当时他并不知道。当时他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和诗歌起到同样的效果。他可能会猜,对于那些自负的知识分子来说,是拍电影,而对于别人,也许是在某个名字恶心的乐队里打鼓,比如叫"动物脂肪"或者"天生讨厌鬼"的那种乐队(如果他二十七岁的儿子的行为可供参考的话。)当然理查德没办法了解得更详细些,因为儿子现在跟理查德的前妻住在一起。(都这个年纪了,竟然还住在妈妈家!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个房间,找个公寓,找份工作呢?理查德心酸地思索着。现在,他终于能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那么讨厌他以前永不离身的黑色套头毛衣,讨厌他为了蓄须而留的蓬乱的胡子,讨厌他在每个周日固定的家庭晚餐上边吃着肉和土豆边滔滔不绝地发表的关于《荒原》的废话,后来甚至升级到了金斯堡的《嚎叫》。
  他曾经很擅长文字。他曾经在大学的文学杂志,还有两本小杂志上发表过几首诗歌。其中一本小杂志还不是那种用复写板手印的。看着这些变成铅字的诗歌,看着下面属着自己的名字——他用的是首字母缩写,就像T.S.艾略特,这样可以让他听上去年纪更大些——他感到无比的满足,胜过他以前经历过的任何喜悦。但是他犯了个错误,竟然拿了一本这样的杂志给自己的父亲看。他的父亲是个在邮局工作的中下层管理人员。那本杂志只让他皱了皱眉,哼了一声。但是当他拿着洗干净的衣服准备回自己租的房子的时候,他会听见父亲高声对他的母亲读着一首他写的反传统自由体诗,口沫横飞。而他的母亲会用可以预见的不赞成语气打断他:"现在别这样,约翰!别对他太苛刻了!"
  那首反传统自由体诗是关于玛丽乔的——她是个务实的胖姑娘,和一个图书馆服务员小伙子在一起,她有着一头淡金色的头发。理查德差点就和这个姑娘有段情事了。"我沦陷在你的眼眸里,"他的父亲咆哮着,"死寂沼泽一般的眼眸!天哪!等说到奶子的时候他要怎么形容?"
  而他的母亲,仍然扮演着他们古老阴谋中的角色:"天哪约翰!我说真的!注意你的用词!"
  理查德严肃告诉自己,他不在乎。他的父亲只读过《读者文摘》和平装版的糟糕战争小说,他能知道些什么?
  在那个特别的星期二,理查德放弃了自由体诗。那太容易了。他想要尝试一下更严密、更有结构的东西。现在他对自己承认,当时他想尝试一下那些并不是人人都会的东西。
  这个夜晚的第一场读诗会上,他已经读完了自己写的东西,由五段六节诗和一段维拉内拉田园诗组成。他的诗很优雅,很复杂,他自己很满意。等念到最后一段的时候蒸咖啡机才不响了——他都开始怀疑麦克斯是在故意捣蛋——但有不少人说了"嘘"想让那家伙安静下来。他念完之后响起了一阵礼貌的掌声。理查德坐回了自己的角落,暗中抓了抓自己的脖子。这件黑色圆领衫都让他起疹子了。就好像他妈妈总是四处对人说的一样,他的皮肤特别敏感。
  在他之后上场的是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女诗人。她从西海岸来,头发像稻草一样。她念了一首长诗,形容风是怎样在她的大腿间穿梭。诗里有不少风趣的暴露词句,还有唐突的四字词语,都是你在艾伦•金斯堡的作品里能找到的东西。但理查德发现自己竟然脸红了。这位女诗人念完之后走了过来,坐到理查德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轻声说:"你的诗不错。"然后,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把裙子拉到了大腿上。这一切都被格子花纹的桌布挡住了,隐藏在烟雾弥漫的黑暗中,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没有看到。这是个明显的邀请。不管她在那里藏了什么过时的恐怖之物,她想看看他有没有胆子窥视。
  理查德感到一种冷淡的愤怒。她以为他应该会留着口水,像只疯狂的猴子一样把她扑倒在楼梯上。他讨厌这种对男人的猜测,以为他们都是下半身动物,受点引诱就会垂涎三尺,豌豆大小的下丘脑不断分泌激素。他很想揍她一顿。她肯定至少有五十岁了。
  理查德沮丧地意识到,他自己现在也已经五十岁了。至少塞琳娜逃过了这一劫。他觉得那是一种解脱。
  第一场读诗会结束之后有一段幕间音乐。星期二总是这样。一个留着又长又黑的中分直发的姑娘在一张高脚凳上坐下,膝盖上放着一架自鸣竖琴,开始用一种又高又亮的声音唱起忧郁的民谣。理查德正在烦恼应该怎样把那个女诗人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弄开,但又不会显得太无礼。(她年纪更大,发表过几本书,还认识不少人。)他想也许自己可以谎称要去洗手间。但这里的洗手间是个没有锁的小房间,门正对着大厅,麦克斯还特别喜欢在里面有人的时候把门打开。除非你把灯关上在黑暗中小解,不然你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件公开展览品。那里就像圣诞节时的孤儿院一样明亮,而你的手还在摆弄着你的裤裆。
  "他举刀抵住她的胸膛,而她迎向他举刀的臂膀。"
  那个姑娘唱道。理查德想:我可以就这样离开。但是他不想这么做。
  "哦,威利威利,你就这样杀了我?我还没准备好踏上永恒之旅。"
  性和暴力。他现在想。许多歌都是关于这些的,而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们以为这是艺术。
  正是在这一切之后,塞琳娜出现了。他之前并没有在房间里看到她。就好像她突然不知从何处显形,出现在小小的舞台上,出现在那道聚光灯下。
  她很纤细,甚至可以说是虚弱。就像之前那个唱歌的姑娘,她也有留着又黑又长的中分直发。她画着黑黑的眼线,这种妆面不久之后就会流行起来。她穿着一件长袖高领的黑色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看上去绣着蓝绿色蜻蜓的披肩。
  噢,该死。理查德想。他跟他父亲一样还用着学生气的委婉咒骂方式。又是一个夸张的女诗人。我想现在我们会听到更多"阴门"之类的淫词秽语了。他加上了这个他在研究生阶段才学到的词汇。
  但她的声音一下子击中了他。那是种温暖又充满感情的声音,带着暗暗的香料味,就好像是肉桂的味道。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小的女人会有这样丰富的声线。那么诱人,但又不那么直接。它打开了通向欢乐和奇迹的入口,就像要分享令人兴奋的秘密。同时,也有另一种欢愉的潜流暗藏其中,你就像个傻瓜似的被声音中的欲望引诱,似乎是什么宇宙玩笑即将出现,一个简单又神秘的玩笑,就像孩子们的玩笑。
  她念的是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抒情短诗。《黑暗中的伊西斯》。那位埃及神话中掌管天地的皇后,在地下世界搜寻她被谋杀的爱人欧西里斯尸体的碎片。在这一旅程中,她也在重组自己的身体,重组现实的宇宙。正是她这一充满爱意的举动创造出了宇宙。
  这一切并不是发生在古老的埃及王国,而是发生在平凡、晦暗的多伦多,在斯班迪纳大街上,发生在夜晚,在这些阴沉的服装工厂、熟食店、酒吧和当铺之中。这就像是一首挽歌,一场庆典。理查德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诗歌。
  他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手指摩挲着自己杂乱的胡须,尽所有可能试着挑这个女孩的毛病,想说她夸张又自命不凡,她的诗歌不值一提——但他做不到。她才华横溢,而他完全被恐惧包围。他觉得自己那谨慎的天赋渐渐枯萎,缩成只有一粒干豆的大小。
  蒸咖啡机一次都没有响。在她念完诗之后有一阵沉默,然后才是掌声。人们沉默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理解,怎么接受刚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在这段时间里她完全改变了现实,人们得大吸一口气才能重回世界。
  理查德站了起来,推开了那个女诗人裸露的双腿。他再也不在乎她可能会认识什么重要人士了。他走向塞琳娜刚坐下的地方,端着一杯麦克斯给她泡的咖啡。
  "我喜欢你的诗。"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喜欢?喜欢?"他觉得她在取笑他,尽管她并没有笑。"喜欢也太普通太没营养了吧。不如说爱死了?"
  "是的,爱死了。"他说,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两次傻——先是一开始只用了"喜欢"这个词,然后又落入了她的圈套。不过他还是得到了奖赏,塞琳娜让他坐下了。
  近看她的眼睛是青绿色的,瞳孔周围有一圈暗暗的圆环,就像是猫的眼睛。她耳朵上戴着金龟子形状的蓝绿色耳环。她的脸是心型的,皮肤苍白。理查德对法国象征派诗人稍有涉猎,她让他想起了"淡紫色丁香"这个词。她的披肩,她的黑眼线,她的耳环——很少有人能把这一切结合得这么得体。她表现得就像自己平常一直是这样装扮似的。这是你去尼罗河畔时会有的装扮,在五千年前。
  这身装扮也是她表演的一部分——古怪,但很自信,完美地创造出了效果。唯一糟糕的是她只有十八岁。
  "这条披肩真可爱。"理查德试着说。他的舌头就像一块牛肉三明治。
  "这不是披肩,是块桌布。"她说。她低下头,抚摸着身上的布料,然后笑了几声。"现在,这是条披肩了。"
  理查德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敢问——问什么呢?问能不能送她回家?她真的有像"家"这么平凡的东西吗?要是她说不该怎么办?正在他思前想后的时候,麦克斯这个咖啡馆里傲慢自大又不入流的文人走了过来,明目张胆地把一只手搭到了塞琳娜的肩膀上。而她抬头看着他微笑了一下。理查德没有继续待下去看这是否意味着什么。他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租的公寓,为她写了一首抒情六节诗。这是次凄惨的尝试,诗里根本没有抓住她的特点。他做了以前从没做过的事情——把自己的诗烧掉了。
  接下来的几周里理查德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或者,他以为自己做到了。当他在周二的晚上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她会对他点点头,微笑一下打招呼。他会走过去坐下,然后跟她聊一会儿。她从来不提自己,也不提自己的生活。她总是把他当作一位专业的同僚,一个对诗歌有研究的朋友,就像她自己一样。她会说说有哪些杂志接受了她的诗,或者她开始了什么计划。她正在给电台写一出诗剧,有报酬的。她似乎认为自己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挣到足够生活的钱了,尽管她对于"足够"到底是多少还没有概念。她没有说目前她都是靠什么生活的。
  理查德觉得她很天真。他自己更理性一些:有了研究生文凭,他总是能在某些学术盐矿里找到收入。但是谁会为了诗歌付给你足够生活的工资呢?特别是像她写的这样的诗?这些诗跟其他人的风格都不同,它们听上去和其他的诗都不像。它们太超出常规了。
  她就像是一个在十层楼高的屋顶边缘梦游的孩子。他害怕自己一旦大声喊出警告,她就会醒来,然后坠落下去。
  图书馆员玛丽乔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他都用模糊的"工作太忙"的借口对她搪塞过去。星期天的时候他偶尔还是会到父母家去洗衣服,正经吃一顿饭(这是他父亲的说法)。在那儿他必须忍受母亲那让人痛苦的详细审查。她的理论是:他总是在费脑子,这样会导致贫血的。实际上他那时几乎没在工作。他的公寓里堆满了已经超期但还没批改的学生论文,他自己的一首新诗,甚至一行字也没有写。所有的时间他都花来到附近的饮品店去吃稠稠的鸡蛋三明治,喝大桶啤酒去了,或者是去看那些下午场的电影——都是些廉价的两部连放电影,关于长了两个脑袋的女人或者变成苍蝇的男人。晚上他总是在咖啡馆度过。他不再感到厌倦了,他感到绝望。
  正是塞琳娜造成了这种绝望,但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部分的他想要进入她的内心,寻找用来隐藏天赋的最深处的洞穴。但是她总是和他保持距离。对他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对其他所有人也是如此。
  她又读过好几次诗。每次都继续让人惊叹,别出心裁。不是关于她的祖母,关于下雪,关于童年,也不是关于垂死的狗,或者各式各样的家庭成员。她总是描写狡猾又有王者气概的女性,魔幻又变化多端的男性——在这些男性中,理查德相信自己能认出一些波希米亚大使馆常客的影子,只不过他们都被做了些修改。麦克斯是不是就是那个"白金发色的狂妄之徒,冰蓝色的眼睛藏在眼睑下"?还有另一个男人,一个消瘦又热情的家伙,留着小胡子,长得一副西班牙相,让理查德咬牙切齿。有天晚上,这个男人当众宣称自己曾经不幸地染上了虱子,只好把全身的毛发都剃光了,还把鼠蹊部涂成了蓝色。这些有可能被隐喻在了"给他那残缺不全的身躯,装上着火的翅膀"里吗?理查德不知道。这一切都要让他疯了。
  (但是她的诗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理查德本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他那些粗壮的特征,他棕色的头发和淡褐色的眼睛。从来没有一行字是关于他的。)
  他整理心情,把论文都改完了,还写完了一篇关于赫里克作品中机械意象的文章。他需要这篇文章来保证他能安全地进入下一学年。某个星期二诗会的晚上,他把玛丽乔也带去了咖啡馆。他想也许这样能中和一下塞琳娜对他的影响,就像酸能中和碱,也许能把塞琳娜从他脑中赶出去。玛丽乔完全不喜欢她。
  "她是从哪里找来那些又破又旧的衣服的啊?"她说。
  "她是个很出色的诗人。"理查德说。
  "我不在乎。那玩意儿看起来就像一块桌布。还有她干吗把自己的眼睛画成那种假兮兮的样子?"
  理查德觉得这就像给了他一刀,留下了一道隐秘的伤疤。
  他并不想和塞琳娜结婚。他不能想象和她结婚的样子。他无法把她置于那种安稳无聊的家庭生活场景之中——一位妻子,帮他洗衣做饭,端茶送水。所有他希望的不过是一个月,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晚上。不是在小旅馆里,不是在汽车后座。这些他在笨拙的青少年时期鬼混过的地方都太肮脏了,绝对不行。一定得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绝对是更阴暗、更离奇的什么地方。他想象过一个写满象形文字的地下室,就像《阿依达》里最后一幕的场景。同样的绝望,同样的极乐,同样的完全毁灭。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你会重生,或者再也不存在。
  这并不是单纯的性欲。性欲是你对玛丽莲梦露,或是胜利脱衣舞剧院里的舞女们产生的情感。(塞琳娜的一首诗就是关于胜利脱衣舞剧院。对她来说,那些脱衣舞女并不是一堆赘肉摇晃、满身皱纹的肥胖荡妇。她们是透明柔软的,她们是超现实主义的蝴蝶,从光之茧中破壳而出。她们是无与伦比的。)
  他渴求的并不是她的身体。他只是想要被她转变成别的什么人。
  现在是夏季,大学和咖啡馆都关门了。下雨的日子里,理查德躺在自己潮湿沉闷房间里那张笨重的大床上,听着隆隆的雷声。天晴的日子里,气候还是一样潮湿,他会在树影间穿梭。他尽量避免去图书馆。如果再跟玛丽乔来一场和做爱差不多的鬼混,她那湿漉漉的吻,她那护士一般摆弄他身体的方式,特别是她那在最后一刻突然敏感地停下来的方式,会让他永远缺乏活力的。
  "你可不会想要把我弄得筋疲力尽的。"她会这么说,而且她是对的,他不会。以一个在图书馆工作的女孩来说,她单调得要命。但是,她的长处是编目录。
  理查德知道她是个想法正常的健康姑娘。她对他来说很不错。这是他母亲的意见,在他有一次错误地——只有一次——在星期天晚上把她带回家吃饭之后。她就像是腌牛肉,生干酪,鱼肝油。她就像是牛奶。
  一天他买了一瓶意大利红酒,坐着渡轮去了沃兹岛。他知道塞琳娜住在那里。或者至少,在她的诗里她曾经住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他想要见到她,拥抱她,跟她上床。他还不知道他要怎么从第一步做到最后一步。他不在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就是想要。
  他下了渡轮,在岛上的小街中来回穿行。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里有度假小屋,便宜,不牢靠,支着白色或淡色的护墙板,有的还围着绝缘砖。这里禁车,所以只有骑着自行车的小孩。还有穿着泳衣的矮胖妇人,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在自家的草坪上做日光浴。这可不是他想象中塞琳娜所处的环境。他想过是不是应该找人问问她住在哪里——他们应该知道,在这里她太非同一般、太显眼了——但是他并不想宣扬自己的到来。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回头,坐下一班渡轮回去。
  这时,在一条街道的尽头他看见了一座一层楼的小屋,就在两棵巨大的柳树中间。塞琳娜的诗里出现过柳树。他至少应该试一试。
  房门是开的。这正是她的家,因为她就在里面。看到理查德,她一点也不惊讶。
  "我正在做花生黄油三明治,"她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出去野餐了。"她穿着一条宽松的黑色棉裤,带点东方色调,上身是一件黑色无袖衫。她的胳膊又白又细,脚上穿着凉鞋。他看着她长长的脚趾,每个指甲上都涂了浅浅的桃红色指甲油。他心痛地注意到她的脚指甲剪得并不整齐。
  "花生黄油?"他笨拙地说。她就好像在期盼他的到来似的。
  "还有草莓酱,"她说,"除非你不喜欢加草莓酱。"她还是保持着那种礼貌的距离。
  他递上了自己带的葡萄酒。"谢谢,"她说,"但是你恐怕得自己把它喝完了。"
  "为什么?"他问。这和他原来期望的不一样。她本应该表示认可。给他一个无言的拥抱。
  "我一喝就停不下来了。我爸爸就是个酒鬼。"她严肃地告诉他,"现在他在别的什么地方,就是因为这个。"
  "在‘地下世界’?"他引用了她诗里的意象,希望自己用得还算得体。
  她耸了耸肩:"或者无论什么地方。"他又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了。她继续在狭小的厨房桌子上涂抹着花生黄油。理查德找不到话题,只能四处打量。房子里只有这一间房间,没有几件家具,简直就像个修行室,或者像他印象中修行室的模样。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台黑色的旧打字机。书桌旁边是一个用木板和砖头做成的书架。床很窄,上面盖着一块亮紫色的印第安棉布垫,也用来做沙发。房间里有个小水槽,还有一架小炉子。一张舒适的椅子,莎莉•安牌式样的。一条已经磨平的编织毛毯。墙上一张画也没有挂。
  "我不需要。"她说。她把三明治放进一只已经揉皱的纸口袋,领着他出了门。
  她把他带到俯瞰湖面的防波堤上坐下,开始吃三明治。她还带了一牛奶瓶的柠檬汁,他们轮流喝。这就像是一种仪式,一份圣餐,她和他分享一切。她戴着太阳镜,双腿交叉坐着。有两个人划着船从他们身边经过,湖面泛起了涟漪,水波微光闪烁。理查德觉得很荒谬,但又十分开心。
  "我们没法做情人。"过着一会儿之后,她这么对他说。她正在舔着手指上的草莓酱。理查德像猛然惊醒一般。他完全没想到她会如此清楚他的想法,又如此直接。这就像个圈套,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他本可以假装自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他没有,他问:"为什么不行?"
  "你会精疲力尽的,"她说,"然后你就不在那儿了,不久之后。"
  这正是他所希望的——精疲力尽。在一场神圣的大火中被焚尽。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个女人并不能唤起自己任何实际、世俗的欲望。这个女孩,现在正坐在他身边的防波堤上,有着消瘦的手臂和扁平的胸膛,像个九岁孩子那样荡着双腿。
  "不久之后?"他说。她是在告诉他,他太好了,不应该被浪费在她身上吗?这是种称赞吗?或者不是?
  "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她说。她把三明治用蜡纸包好塞回到纸袋子里。"我把你送到渡口吧。"
  他被欺瞒陷害了,被设计挫败了,还被人监视了。也许他既是本打开的书,又是个傻子,但没必要反复提醒他这一点。他发现自己边走边越来越生气。他还紧紧抓着放在包装袋里的酒瓶。
  在渡口她握住了他的手,正式地摇了摇。"谢谢你过来。"她说。接着她把太阳镜推到了头顶上,绿松石般的眼睛对着他火力全开。"光芒只照耀在部分人身上,"她友好又伤感地说,"但即使对这部分人,光芒也并非总是照耀。剩下的时间里你都是孤独的。"
  但是今天他已经受够了这些箴言。这个矫揉造作的婊子。他在渡轮上对自己说。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喝光了一大半瓶酒。然后他给玛丽乔打了电话。她像往常一样跟楼下爱管闲事的房东太太纠缠了一番,就踮着脚尖来到了他的房门前。他粗暴地把她拉进了屋里,给了她一个醉醺醺又有点夸张的拥抱。她咯咯地笑开了,但他严肃地吻着她,把她推倒在床上。如果他得不到他想要的,至少他能得到别的什么东西。她腿上刚刚刮过还有些扎人的短毛摩擦着他的皮肤,她的呼吸里有种葡萄味口香糖的味道。更进一步的时候她开始反抗,警告他这样做可能会有怀孕的危险。理查德说没关系。于是她把这当成是求婚的表示。最后,这也的确变成了求婚。
  在孩子出世的时候,他不再把学术工作看成是痛苦又让人鄙视的东西了,这变成了生活的必需品。他需要钱,然后又需要更多的钱。他精疲力竭地写着博士论文——约翰•邓恩作品中的绘图意象——还不时被婴儿的啼哭声和吸尘器那牙医钻头一般的哀鸣打断,或者是玛丽乔在不适当的时候来给他端茶送水。她宣称他是个牢骚鬼,但因为她概念中的丈夫基本上就应该如此,所以她也并不怎么在乎。她帮他打文章,做脚注,把他带到亲戚朋友面前炫耀——不只是他,还有他的新文凭。他在圭尔夫大学的农业学院找了份工作,教兽医学的学生们写作和语法。
  他不再写诗了。有时候他甚至都完全想不起诗歌这回事。这就像是第三只手,或者第三只眼睛,已经萎缩了。拥有这些的人都是怪胎。
  但偶尔,在他去参加各种酒宴的时候,会偷偷溜进书店或者图书馆,小心翼翼地在放小杂志的书架前徘徊。有时候他还会买一本。死去的诗人是他的工作,活着的诗人是他的罪孽。他读到的大多数东西都是垃圾,他知道。但是,这给了他一种奇怪的强心剂。偶尔,会出现一些真正的诗,让他无法呼吸。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让他陷入那样的世界,让他如痴如醉,没有别的任何东西能让他打开心扉。
  有时候这些诗是塞琳娜写的。他会朗读它们,而且一部分的他——渺小、被约束的一部分——会希望能找到一丝堕落,一丝衰弱,但她全然是越来越好了。那些夜晚,当他躺在床上,就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他会想起赛琳娜,或者她会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一个黑头发的女人,双臂向天空伸展着,穿着或是蓝色与淡金相间,或是镶着羽毛,或是白色亚麻布的无袖斗篷。服装是不断变幻的,但她始终如一。她是他已经丢失了的自己的一部分。
  直到一九七零年,他才又见到她,又一个带着"零"的年份。那时他已经想办法回到了多伦多工作,在多伦多郊区的一个新校区里教授研究生阶段的清教徒文学理论和研一英语。他还没有拿到终生教职。在这个不发表文章就混不下去的时代,他却只发表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关于用作性符号的巫术,一篇是关于《天路历程》与建筑。既然他们的儿子已经开始上学,玛丽乔就回到了图书馆编目录。靠着积蓄,他们在安奈克斯街区贷款买了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联排别墅,已经付了头期。房子后面还附带一块小小的草坪,理查德已经修剪过了。他们讨论过想弄个花园,但总是没有精力去打理。
  这时理查德正处在人生的低潮期,虽然根据玛丽乔的说法,他总是处在低潮期。她给他灌了不少维他命药片,不断对他唠叨让他去看心理医生,好让他变得更断然自信一些。可一旦理查德真的对她断然起来,她又会控诉他到处滥用父权思想。现在他已经意识到,他总是能依靠她来正确地处理社会事务。她正在参加一个妇女意识提升组织,而且(很有可能)和一个沙色头发、苍白面色的语言学家有了外遇,那家伙在大学教书,名叫约翰森。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个外遇从某方面来说对理查德有好处:这让他可以把玛丽乔往坏处想。
  那正是四月。玛丽乔正在参加妇女集会,或者和约翰森鬼混,或者二者同时进行。她很有效率,一个晚上就能做很多事情。他的儿子在一个朋友家过夜。理查德应该努力折腾他的书,这本书应该会让他声明大造,拿到终身教职。书名是《精神的肉欲:马韦尔、沃恩与十七世纪》。他原来一直在犹豫到底是用《肉欲的精神》还是《精神的肉欲》,但后者似乎更有活力。书写得并不顺利。中心不明确。他应该重写第二章,但他却走下楼去,想到冰箱里翻罐啤酒出来。
  "粗鲁狂猛地夺取我们的快感 / 冲破一扇扇人生的铁栅栏,哦唻!"(译注:前两句诗词出自马韦尔的诗《致羞怯的情人》。)理查德跟着《赫尔南多公路》的调子唱着。他拿出了两罐啤酒,在麦片碗里倒满了薯条,然后来到客厅,在舒适的椅子上坐定。接着,他打开电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换着台找些傻兮兮的片子看(越傻越好)。现在他急需一些东西来嘲笑。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等看到所来之人时,他很庆幸自己及时把电视关掉了。当时他正在看的是一出裹着侦探剧外皮的低俗狂想剧。
  来的人是塞琳娜。她戴着一顶黑色宽边帽,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针织毛衣外套,拎着一只歪歪扭扭的手提箱。"我能进来吗?"她问。
  理查德既惊奇又有一丝害怕,然后又突然高兴起来。他闪过身让她进门。他已经忘记了高兴是什么感觉。在过去的几年间,他甚至连小杂志都完全放弃了,只沉浸在麻木之中。
  他没有问她来自己家里做什么,也没有问她是怎样找到他的。他只是问:"你要喝一杯吗?"
  "不,"她说,"我不喝酒的,记得吗?"他的确想起来了。他想起了她在那座岛上的小房子,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紫色床罩上那小小的金色狮子花纹,窗台上的贝壳和圆形小石子,空果酱瓶里插着的小雏菊。他想起了她长长的脚趾。那天他当了回傻瓜,但现在她就在这里,之前的一切都无所谓了。他想要用双臂拥住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拯救她,也拯救自己。
  "不过能来点咖啡就最好了。"她说。他把她领到厨房里,给她冲了些咖啡。她没有把外套脱下来。袖子上的一些羊毛绒已经磨掉了,他能看见她用毛线修补过的杂乱边缘。她微笑着看着他,带着一贯的信任态度,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是朋友和同僚。他不由地为自己过去十年间的生活感到羞愧。对她来说他一定荒唐透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荒唐。现在,他有了一个啤酒肚,一张房产抵押证明,和一个残破的婚姻。他修剪草坪,穿运动衫,他勉勉强强地耙过秋叶,铲过冬雪。他放纵自己的懒惰。他本应该住在阁楼上,吃着面包和生蛆的奶酪,在晚上洗着唯一的一件衬衣,脑中闪烁着各种辞藻。
  她并没有明显地变老。如果说有变化,她倒是更消瘦了。他看到她右颧骨下有道隐隐的印子,他觉得似乎是块瘀青,但也有可能只是光线的缘故。她抿了口咖啡,拨弄着汤匙。看起来她的思绪好像渐渐离开了。"你现在还写东西吗?"他问,想要抓住自己唯一所知的能够引起她兴趣的话题。
  "噢,是的,"她明快地说,思绪重回身体。"我的第二本书就要出了。"他怎么会连第一本书都错过了呢?"你怎么样?"
  他耸了耸肩。"很久没写东西了。"
  "真可惜,"她说,"太槽糕了。"她的确就是这个意思。就好像是他告诉她,她认识的某个人去世了。他很感动。她并不是在惋惜他以前写的那些诗歌——除非她完全没有品位。那些诗歌从来就不怎么样,现在他自己知道了,她也肯定知道。她惋惜的是其他的诗歌,那些他可能会写出的诗歌,如果……如果什么呢?
  "我能留在这里吗?"她把杯子放下来,开口道。
  理查德怔住了。她带着箱子,这的确代表了一些含义。没什么事情能比这更让人高兴了,他对自己说。但还得考虑玛丽乔。"当然,"他说,希望自己的犹豫没有表现出来。
  "谢谢你,"塞琳娜说,"现在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其他地方都不安全。"
  他没让她解释原因。她的声音还是一样丰富又急切,处在崩溃的边缘,对他还是充满着破坏性的影响力。"你可以睡在休闲室里,"他说,"那儿的沙发是折叠的,可以拉出来做床。"
  "噢,好极了。"她叹了口气,"今天是星期四。"星期四,他想起来了,在她的诗里,这是个非常有意义的日子,但在那个晚上他并没有想起这日子代表的到底是好还是坏。现在他知道了。现在他有三张记录卡片,上面除了星期四什么都没有。
  等到玛丽乔容光焕发却又带着防御的态度回到家时——他觉得每次她偷情之后都会这样——塞琳娜和他还坐在厨房里。塞琳娜正在喝第二杯咖啡,理查德正在喝第二瓶啤酒。塞琳娜的帽子和修补过的外套放在她的手提箱上。玛丽乔一看见他们就面露不悦之色。
  "玛丽乔,你一定还记得塞琳娜,"理查德说,"就是在大使馆里见过的?"
  "当然,"玛丽乔说,"你倒过垃圾了吗?"
  "我会去倒的,"理查德说,"她今晚要在这儿过夜。"
  "那我自己去倒好了,"玛丽乔说,重重地跺着步走向被玻璃包围的后廊——他们把垃圾筒放在那里。理查德跟着她过去,两个人吵了起来,开始还压低着声音。
  "她究竟在我的房子里干什么?"玛丽乔咬牙切齿。
  "这不只是你的房子,也是我的房子。她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她们都是这么说的。出什么事了?哪个男朋友打了她一顿?"
  "我没问。她是个老朋友。"
  "听着,如果你想跟那个怪女人上床,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上!"
  "就像你自己那样?"理查德说,带着一丝他所希望的苦涩尊严。
  "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玛丽乔说。她的眼睛凸了出来,每次她不是假装生气,而是真的生气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这样。"噢,你当然希望是那样,可不是嘛。这样你个窥淫癖可就兴奋得不得了了!"
  "无论如何我不会跟她上床的。"理查德说,想提醒她第一个指责就是错误的。
  "为什么不呢?"玛丽乔说。"你都念想了她十年了。我看到过你对着那些诗歌杂志发春。在星期四你就是一只香蕉,"她拖长了声调,冷酷地模仿着塞琳娜低沉的声音。"你干吗不去跟她鬼混一番,赶紧把这事儿结了?"
  "如果我能,我早就做了。"理查德说,这个事实让他很伤感。
  "噢,还跟你摆架子呢?冷酷的婊子。帮帮忙吧,你就在休息室把她上了,然后把她从你的脑子里清出去。"
  "天哪,天哪,"理查德说,"你们的妇女团体还真是了不起啊。"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过头了。
  "你怎么敢这样用我的女权主义来反驳我?"玛丽乔大喊,她的声音高了八度。"太卑鄙了!你从来就是个卑鄙的小人!"
  塞琳娜站在门廊上看着他们。"理查德,"她说,"我想我最好还是走吧。"
  "噢,别走,"玛丽乔说,用一种拙劣的戏谑腔调,"留下来!完全没问题!住一个星期好了!住一个月好了!把我们当作你的旅馆!"
  理查德把塞琳娜送到了前门。"你要去哪儿呢?"他问。
  "噢,"她说,"总有地方去的。"她站在走廊灯下,望着路面。那印子的确是一道瘀青。"但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
  理查德挖出了自己钱包,把所有钱都掏了出来。他希望自己还有更多的钱。
  "我会还给你的。"她说。
  如果需要回溯,理查德会把这个星期四标志为他的婚姻终于终结的时刻。尽管他和玛丽乔还是走了道歉的形式,尽管他们喝了几杯酒,抽了卷大麻,做了几次混乱又冷淡的爱,他们的感情还是无法修复。玛丽乔不久之后就离开了他,她宣称是因为她需要寻找真正的自我。她把儿子带走了。理查德以前从没多注意过自己的儿子,现在却常常在周末陷入冗长的怀旧情绪之中。他试过一些其他女人,但没办法对她们上心。
  他寻找过塞琳娜,但她消失了。有个杂志编辑告诉他,她到西部去了。理查德觉得自己让她失望了。他没能成为她的避难所。
  十年之后他又见到了她。那是一九八零年,又一个虚无之年,又一个白热蛋年。他现在才注意到这个巧合,在他像占卜者一样把记录卡片统统摊在自己那张刨花板书桌上的时候。
  那天他穿过拥堵的车流从大学回家(他在这所大学里只是勉强站得住脚),刚刚下了车。那是三月中旬,春雪消融之际,是一年中最肮脏最让人厌恶的时节。到处都是泥和雨,还有冬天掩盖在冰雪之下的垃圾碎片。他的情绪也一样糟糕。最近他刚刚收到了一个出版商给他那本《精神的肉欲》的退稿,这是他第四次被退稿了。封面上的字宣称,他没能足够地问题化文本。在标题页上还留着什么人写过又用橡皮擦掉的淡淡铅笔字迹:"愚昧地浪漫"。他怀疑这评语就是那个多嘴的约翰森写的。他是出版商的审稿人之一,自从玛丽乔离开家之后就处处跟理查德作对。玛丽乔在经过一阵短暂的单方面强硬对峙之后就搬到约翰森家去了,他们在一起只闪电式地住了六个月。然后她试着夺取他房子的一半产权。从此约翰森就把一切都怪到了理查德身上。
  他正想着这件事,想着公文包里一大堆学生的论文:从马克思主义视角看詹姆斯•乔伊斯,或者是法国混乱结构主义渗出——学生们的脑子都被这些东西稀释得厉害。这些论文必须在明天改好。他生出一丝让人满足的幻想——把这些论文都扔到泥泞的街道上,然后开车碾过去。他可以说他是不小心。
  迎着他走来的是一个矮小、臃肿的女人,穿着黑色的防水上衣。她背着一只巨大的棕色织锦包,似乎正在一家一家地看门牌号,或者是在看每家草坪上的雪花莲和藏红花。直到她几乎跟他擦肩而过之后,理查德才意识到那是塞琳娜。
  "塞琳娜,"他边说边碰了碰她的胳膊。
  她转过脸,空洞地看着他,绿松石一般的眼睛里满是阴霾。"不,"她说,"那不是我的名字。"然后她凑近看了看。"理查德,是你吗?"要不是她假装惊喜,要不就是她真的感到高兴。对理查德来说,又一次,一阵不习惯的欢愉刺痛了他。
  他尴尬地站着。怪不得她认不出他。他已经过早地头发灰白,体型超重。上一次他与玛丽乔不幸地偶然碰面时,她说他是个肮脏的懒鬼。"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他说,"我以为你搬到西部去了。"
  "去旅行过一阵子,"她说,"不过现在已经受够那样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他从没听过的尖锐。
  "你还在工作吗?"他说。这是她永恒的话题。
  "什么工作?"她边说边笑起来。
  "你的诗歌。"他开始感到惊慌。她已经比他所知道的任何时候都更现实了,但不知为何这种印象总让他觉得疯狂。
  "诗歌,"她轻蔑地说,"我憎恨诗歌。就是这样。这就是所有它拥有的东西。这座愚蠢的城市。"
  他因为恐惧而浑身发冷。她在说什么?她做了什么?这是一种亵渎,这是一种污辱神明的举动。但他又怎么能期望她会对他自己已经完全放弃的东西保持信念呢?
  她皱着眉头,但现在她的脸因为紧张而挤在一起。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踮起脚尖。"理查德,"她轻声低语着,"我们是怎么了?所有人都去哪儿了?"一阵迷雾,一种味道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理查德认出了甜酒,和猫的气味。
  他想要摇醒她,拥抱她,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无论是哪里。"我们只是变了,就是这样,"他温柔地说,"我们变老了。"
  "我知道周围的一切都变了,腐朽了,"她说,用一种他完全不喜欢的方式微笑着,"我还没有准备好永生。"
  直到她拒绝喝茶的邀请,急切地离开之后——她走得那么急切,就好像等不及要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才意识到她引用了一首民谣。而且正是他在咖啡馆里听到过的那一首,用自鸣竖琴伴奏的那一首。那个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她,站在一束聚光灯下,披着她的蜻蜓披肩。
  那一首之外,她还引用了一首圣歌。他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变成了他的学生所说的"信教者"。
  几个月后他听说她死了。之后报纸上出了一篇文章,细节很模糊。但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张她早期的照片,从她一本书的封套上摘下来的。也许没有更近时期的照片了,因为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发表过新的作品。甚至她的死也是在较早的时候。甚至在封闭的诗歌小圈子里,大多数人也把她遗忘了。
  不过,既然她现在死了,就重新变得受人尊敬起来。在几本季刊上,都有评论严厉谴责这个国家之前对她的冷漠,没有在她在世时给予足够的重视。有人准备用她的名字命名一座小花园,或者一个奖学金——学者们都像苍蝇一样蜂拥而至。甚至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里面都是对她作品的评论研究。理查德觉得那是本低劣的拼凑玩意,肤浅又没有价值。竟然还有传言说另一本小册子也要出版了。
  无论如何,并不是因为这一点理查德才开始写关于她的文章。也不是因为他想靠这个拯救他的学术生涯:反正他就要被学校开除了。又要裁员,而他没有得到终生教职,他的位子正在被出售。他会写她,只是因为她是他仅剩的还有价值的东西,也是他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她是他最后的希望。
  《黑暗中的伊西斯》,他写道:《创世纪》。仅仅是组成这些词语就让他感到一种升华。最后他还是会为她存在,被她创造,他毕竟还会在她的神话中占有一席之地。这并不是他曾经想要的:不是成为欧西里斯,不是成为某个翅膀着火的蓝眼睛神祗。他的隐喻更谦卑。他只是个考古学家,并不是整个故事的一部分,只是那个在故事完结之后偶然发现它的人。他不过是为了自己晦涩又残破的愿望,穿越丛林,翻过群山,横跨沙漠,直到他终于发现了那座已被掠夺者践踏过的荒废神殿。在已成废墟的殿堂之中,在月光的沐浴之下,他会找到掌管天地与地下世界的王后,躺在那粉碎的白色大理石之间。他将是那个筛下碎石,探索过去形状的人。他将是那个宣称这一切意义的人。那是一种召唤,也是一种命运。
  他挑出一张记录卡,小心翼翼地写下一小段脚注,把它整齐地排列到桌上摊着的马赛克拼图中去。他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他闭上了眼睛,把前额埋到了握成拳头的双手之中,召唤着自己仅剩的知识与技巧。在黑暗中,他跪倒在她的身边,把她残破的碎片一点一点重新组合起来。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年11月18日出生于渥太华,加拿大女小说家、诗人、文学评论家。毕业于多伦多大学,国际女权运动在文学领域的重要代表人物。诗歌重要作品有《圆圈游戏》(1966)、《那个国度里的动物》(1968)、《诗选》(1976)等。
  1985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发表幻想小说《使女的故事》令她一举成名  [1]  ,获提名普罗米修斯奖和星云奖,以及英国文坛最高荣誉布克奖,成为20世纪最经典的幻想小说之一 [1]  。她曾四次提名英国布克奖,2000年终于以小说《盲刺客》摘得这一桂冠。2008年她获得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2017年获得卡夫卡文学奖和德国书业和平奖 [1-2]  ,近年来她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之一。 [1]

当你的心宽了,世界就宽了当你的心大了,世界就大了人美在内心,修行在自身。名声美誉与尊严,来自于一个人的德行,来自于真才实学。人终其一生,快乐多多,磨难多多,若想做一个有作为有成就出类拔萃的人,就必须好好地修行自我,努力地提升自我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人生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在生命的长河中,有人在岸上驻足,有人在河流里畅游。岸上的人不理解河里的人,河里的人不理解岸上的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思考的问题,看到的风景,也截然相反。画图的度,可以用尺量,而生活的度,需要用心去感知工作压力大,或是疲惫过度时,很多人会出现肩颈酸痛头痛眼花等问题。其实这些都是身体在以它的方式提醒我们,要做出适当调整了。记得给忙碌的生活加一些停顿号,养成保养身体的好习惯。工作间隙生活中,并不是人人都懂得知恩图报你以为自己的善良和忍让能换来对方的愧疚与感激。殊不知,一味的付出讨好,只会喂饱那些没有良心的人。甚至,你若好到毫无保留,他就敢坏到肆无忌惮。正如早之前看过的那则寓言故事,让人久久无唯有人品,可立一生善良有尺,忍让有度,为人有品,行事有德。而人品,是一个人一生的通行证,也是最硬的底牌。有人问,人这辈子靠什么立于不败之地?有人说靠金钱,有人说靠人品。花开了会落,春去了会来,万事万你所有的福气,都藏在你的善良里(深度)每次看蒋勋先生解读红楼,都会收获很多不同的感悟,明明是一出悲剧,但蒋勋先生的解读,总是充满温情,而且处处都闪着智慧和人性的光。也因为这些温情的解读,让更多的人愿意在闲暇时分,愿意再吃一堑,长一智。带着挫折一路前行作者墨空凝图片网络努力站起来跨越过去,你才能得到能力上天完全是为了坚强我们的意志,才在我们的道路上设下重重的障碍。泰戈尔人生从来没有那么平顺的时候,挫折也时刻会到来,就像设置在我们马自达昂克赛拉车主的几点感受我是个2019年9月份入手的马自达昂克赛拉,依稀记得当时买车的时候,比选了卡罗拉与轩逸,最后因为年轻人的心态,想追求与众不同,颜值就是正义,提了昂克赛拉。车子基本上都是我在开,截止关系再好,以下几个秘密都要烂在心里,否则后悔一辈子警世通言里有这么一句话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生活中,我们所遇见的人不一定都是真心为我们好的人,所以跟他们相处一定要有所保留,否则最后受伤的就会是自己。其实,人与人相处,不三八节致天下女人,你们辛苦了这个世间如果没有女人,会变成怎么样子?冰心这样回答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的确,妇女能顶半边天,离了妇女没吃穿。如今的女性,更是能上想去见一个人下笔来,突感自己像一个徒手的战士。使不起来劲,也不知如何去用力。外面寒风凛冽,好在房间里是暖的。太阳已经安眠,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飞飞扬扬的下了一地。想去见一个人。那人的影像,
第一次养猫需要准备些什么?讲真,现在养猫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因为喜欢猫有的是别人送的还有的是因为吸猫体质被流浪猫给碰了瓷。把猫带回家,就意味着承担了一个生命,一份责任。因为我也是在养俩只猫,我就来说一下我养可爱的宝贝(五)慢慢的它长大了一些,圆润了一些,毛色也比往日更亮了一些,看见它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我们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酸涩。虽然它是个小动物,但也是猫妈妈的宝贝,它经历了那么多的痛楚,它的妈妈知道吗爱,一直都在今日的疫情愈发上升的趋势也时刻牵动着我们的心会浮现pt那个小小的身影大大的力量反射出大多数的我们是多么的傲娇受了一丁点委屈碰到一些小挫折就萎靡不振连连后退而看到那些直面疫情的战士们无需彷徨,大步向前大多数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恐惧,却不知正因这些未知生活才变得更加绚烂多彩。行走在人生漫漫的岁月旅途中,谁都是第一次经历,总会碰到一些前人没走过的路没遇过的事,谁都没有办法给你安司藤颜福瑞真是妥妥的人生赢家啊颜福瑞的初登场呢,是在司藤复活的时候。院子里的井炸了,长出了藤,把他吓个半死,急忙搬救兵,请来了王乾坤一起研究。后来被司藤找上门,王乾坤被下了藤杀,他们就继续搬救兵。悬门同门会议。上错沙平威我觉得我好像被坑了,但是我没有证据虽然这个军营看起来没多少人,但是他确实是个在打仗的军队!可能是经费比较紧张吧。大家这么排排站是为了什么呢?哦,原来是将军要说话。将军一来就放出一个重磅消息,说军营里有个女人。这个女永远都别让你的精神破产别让你的精神破产我们都知道,人生前进的路上不会一帆风顺,更不会一直维持现状,所以永远保持活力,保持坚强,不管遭遇怎么样的失败和挫折,都别让自己的精神破产,永远保持乐观积极乐观的心态内心强大才是精神贵族弱者普遍易怒如虎,而且容易暴怒。强者通常平静如水,并且相对平和。内心脆弱的人,再小的事都会被无限放大,生活处处是风浪。内心不够强大的人,才会活在别人眼里。每个人都会受伤害,因为人生黑夜的泪水凄凄的残阳只剩下一丝丝的余晖,瑟瑟的秋风吹来,早该出现的月色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浓墨夜晚只有幽暗的灯光,夜晚的寂静让人感到丝丝的阴凉。我却喜欢黑夜的朦胧,黑夜可以让我在自己世界一醉方精神内耗的常见几种表现,快来看看你中了几条最近特别流行一个词内耗,讲的就是现在大多数年轻人的精神问题。内耗,在一定程度上和自Hi,或者自省有类似之处自己和自己对话!只是自Hi的人属于没心没肺的一类,hi完还继续做自己该做的满脑子生意经的教育,是对孩子们一场巨大的精神屠杀当校园变成了利益交割场,学生变成了商品,教育也就失去了它的本质,而沦为最堕落的生意。六十年代的时候,全球曾兴起办巨型大学的浪潮。那时教育界曾尝试将教育进行规模化产业化,将数以几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