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出现在这部电梯里的是一个叫沈乐的男人。就在一刻钟以前,他还是个赖床的臭小子。他从小就喜欢有分量的被子压在身上。下唇要挨着被子的边沿才能入睡。入睡时蜷缩成一团,可睡醒时总是呈大字状。 但今天,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像只等待破茧的毛毛虫,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看来他那个从小做到大的梦,再一次出现了。虽然他已经长大成人,但梦里的那个女孩还是五六岁的模样。 沈乐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小女孩说,不,你还不是。 沈乐说,很快就是了。 小女孩说,别太快。 沈乐说,变成大人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许多事了。 小女孩说,但是有一种事你永远做不了。 沈乐说,什么? 小女孩说,变回小孩。 闹钟一响,瞬间惊醒,哼哼唧唧地按掉闹钟,翻个身,试图把梦续上。闹钟第二次响,他会伸个懒腰,懒腰伸出了呵欠,呵欠打消了美梦。他还是赖着不起,直到闹钟三响,被子被踢开,在坐起的瞬间抻出了点大人的模样。起身,走了几步,眉头还是有千斤重,压得眼皮根本睁不开。 他把剃须膏涂抹在嘴唇周围,对着镜子扭捏了两下,想起了小时候用牙膏泡沫当剃须膏的荒谬桥段。那时他羡慕爸爸的络腮胡,偷用爸爸的剃须刀,在下巴上来回摩擦,像是一场成为男人的演习。长大以后听表哥说,胡子要刮,越刮越多,从那之后他就每天刮。可这么多年还是稀疏的几根如胎毛般的胡须,叫他很是失望,看来他遗传了妈妈。尽管如此,刮胡子的习惯留了下来,像是每日一次的童年回顾。 刮完胡子,刷牙洗脸,沾了点热水按了按头顶微微卷起的头发。面池里的热水让镜子上布满了雾气。他会顺手画个笑脸。又何止是在镜子上呢,便签纸,一本书的序言右上角,宣传单的空白处,商家做活动时发的气球上,餐厅里的餐巾纸,几乎只要手上有笔,眼前有空白处他就画。就在前两天他还会对着红色气球上的笑脸说话,别再泄气了,你越来越瘦了。老实讲,这个习惯很不好,他的房间很乱,因为每一件被他画上笑脸的东西都很难被丢弃。好像有了一张脸它就有了生命,人就有了感情。 他开始穿衣服了,用黑色长裤挡住了蓝色的卡通平角裤,用黑色皮鞋包住了黄色的卡通船袜。衬衣干净得像是第一天开学时的校服。 在电梯叮地一声打开以前,他还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轻轻地哼着歌。门一开,他就瞬间凝固成一座名为大人的雕塑。口香糖也在后槽牙里静止成固定的形状。他僵硬地走进电梯,门关上前,一只手伸了进来,等一下,一个短发女人,踉跄地冲进来,电梯上下晃动了一下,电梯里的空气都变了味道。女人摸了一下早就被按亮的楼层,背过身。沈乐偷偷吸了吸鼻子,他遇到什么都想先闻一闻。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座大楼里看见她。 短发女人像给谁腾了个位置似的,往右边挪了一步,沈乐只好向后退了一步,后背贴到了电梯里的镜子上。此时沈乐抬头注意到按键处上方贴了一张裁成一半的A4纸,眯着眼还是没看清,于是上前一步,又半步,身体几乎要朝着女人的背面贴上去了。短发女人立马让开,你要干吗!此时门开了。女人夺门而去,沈乐看清楚了A4纸上的内容通知。 从那天起,沈乐就总能在电梯里遇到她,上班下班,有时电梯里人挤人,有时电梯里只有他们俩。 这周五下班后,他再次在电梯里撞见了那个短发女人。这一次,他把自己挤在角落,肩上扛着一个硕大的圆柱体,看样子是快递。短发女人还是往右挪了一步,沈乐只好从她身后右边的角落挪到了左边的角落。一个连摄像头都拍不到的死角。 此时,手机开始在裤兜里震动,沈乐忍了一会儿,他不喜欢接电话,甚至是有点害怕,可电梯里太安静,这裤兜里的响动又太大,他只好勉强腾出一只手伸到裤兜里去掏手机,身子倾斜,肩上的圆柱体快递砸在了地上。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干吗呢,这么久不接。 电话那头的声音大得连摄像头都能听见似的。 我和女朋友在电梯里。 这话刚说完,站在右前方的女人就回头往他身边扫了一眼。 听你说你女朋友都半年了,也不见你带出来。 女人头都没回,对着楼层数字白了一眼。 沈乐把头埋得很低,下巴都快挤进胸口了。 她今天心情不好,她可能不想出她不爱参加陌生人的聚会。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同事大多都是单身,似乎从知道沈乐有女朋友这事之后就巴不得他分手似的,除了分手还有一个更坏的愿望,就是想努力证明他根本就没有女朋友。 好吧,那你们二人世界吧。电话里吐出一股子扫兴。 再见。松了口气的沈乐看向前方。 电梯门终于开了,女人夺门而出。沈乐紧随其后。女人越跑越快。突然沈乐停住,开了门,进去了。 短发女人,这会儿才放下心来,但随即又愁上心头看来,隔壁住了个怪人! 沈乐一进门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只留下卡通平角裤和袜子,上半身换上了宽松的无袖T恤,他要开始一场野外探险了。可手机突然震动,是同事发来的聚餐照片,看环境应该是日料店,下面还附上地址以及一句,我们才开始,你现在赶过来还来得及。原本独处的兴奋瞬间泄了气,他勉强回复了几句礼貌的致歉,并劝自己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这是第五份工作了,他不想再因为不参加同事的聚会而被抱怨,因为不愿加入小团体而被孤立,因为不合群而被冷眼相待,被迫辞职。那样的话可就真的得回老家了。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这个从小梦想的远方生活,就这么打道回府太叫人丧气了。 其实他并没那么坚强,偷偷回过老家两回了,只不过都没有勇气踏进家门。下车后他会在出站口傻站一会儿,住两天连锁酒店,在距离车站五公里的地方找个馆子,吃几顿家乡的饭菜,再重新上路。这些失落的经历成为他的秘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每每想要倾诉的时候他就嚼一片口香糖。 他嚼着嚼着就嚼出一点头绪。在远方想着故乡好,在故乡想着远方好,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渐渐地他明白,那种好,不过是暂时逃开了眼前的压力与烦恼。但无论怎么逃,压力与烦恼早晚还是会重新找上门的。 心里被烦恼占满,可手里没闲着。圆柱体的快递已经拆开,虽然现在还看不出全貌。从何下手呢?老规矩,容易的部分先丢到一边,他习惯从费劲的部分入手充气!就为了省几十块,放弃了电泵,选择了人力充气。他把脚泵对准充气孔,然后像跳爵士舞一样有节奏地踩。上半身也不自觉地被带动。 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踩了估计有一百多下,形状渐渐丰满立体,刚有了床垫的样子,他就凑上去闻了闻,塑料味,这可不行,他翻出半年没用的空气清新剂,对着鼓鼓囊囊的床垫喷了三下,这才有了沈乐期待的舒适感。 就在他准备跳上去试试软硬的时候停了电。心里闪过一句脏话,随即就想起了在电梯里看到的通知周五晚上九点至周六早上九点停电。眼睛在一片漆黑里适应了一会儿,借着月光刚把床垫拖到了阳台,月亮就被飘过来的云层挡住,他只好从快递里摸出了赠送的露营灯。刹那,沈乐的瞳孔也被点亮了,这项工程里最得心应手的部分搭帐篷终于要开始了,用时不到五分钟,帐篷就稳稳地立起。这已经是他第三个帐篷。第一个太小,只够童年的他使用,留在了父母家。第二个太大,只能用在真正的野外露营。这一个是沈乐精心挑选的,尺寸形状刚好可以嵌入狭长的阳台里。 这所公寓的阳台几乎都没有装铝合金窗和防盗栏,大多都是出租的,房东也懒得自掏腰包,租客有需要自己也就装了,装了就带不走,省去了房东不少麻烦。可沈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毫无遮挡的阳台,像是半个室外,对于像他这样喜欢呼吸新鲜空气,吹吹自然风又懒得出门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 帐篷搭好,费了半天脚力的床垫也塞了进去,接下来就是他的漫画本了。 从阳台望出去整个小区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对面零星几户有光,从光的色泽与强弱判断,要么是蜡烛,要么是手机。沈乐狗爬式地钻进帐篷,在帐篷的内顶挂好露营灯。侧身坐着,打开漫画本准备着手早就构思好的部分。 喂!声音来自阳台的东边。沈乐回头一个模糊的黑影向他招手,是个女人的轮廓。 你怎么有电!女人的音量使她的轮廓明确了一点。沈乐费劲地钻出帐篷,刚买的灯。 灯,不用电吗? 露营灯,电池的。 哦。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沈乐不知对话算不算结束了,一只脚的脚尖已经向帐篷的方向挪动。 你知道什么时候来电吗?女人再次开口。沈乐立马把脚尖转了回来,电梯里的通知说是明天,不确定,通常都会提早来电。 哦。 再次陷入沉默,第二次陷入沉默就像第二次陷入黑暗一样,通常都更加难熬。沈乐的两只脚尖已经蓄势待发,就差上半身强装出来的礼貌。下班后与任何陌生人发生对话都让他觉得是在加班。 我手机没电了。女人说。 嗯。沈乐答。 我充电宝也没电了。 哦。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你能借我充电宝吗? 不能。 你什么人啊! 我没有充电宝,之前的坏了。 说完沈乐就等待第三次沉默的降临。不料事与愿违,你身后是个帐篷? 嗯。 我能过来吗?女人顿了顿,又清了清嗓子:我怕黑。 沈乐不想同意也不想拒绝,更不想丢掉礼貌,于是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点了点头。可对于对面的女人来说,沈乐身处光明。虽然没有佩戴隐形眼镜,但看得出来那份点头饱含诚意。 女人没几秒就把门敲得哐哐响。大概是一时摸不到门铃的缘故。沈乐用自己的声音把女人引到了阳台。此时沈乐才看清女人的模样,短发,眯着眼,偶尔放松时眼睛很大。正是常常在电梯里遇到的女人。 你在帐篷里干吗? 画画漫画。 怪人。女人冲帐篷一笑,像是小女孩看见了惹人疼的小狗崽。为什么要画画?大晚上的。沈乐没听到后半句,于是专心想着如何回答为何要画画的问题。 为什么要画画,其实他也不懂,他从小就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世界与他人是不一样的。在别人眼里生活是流动的,今天不是结局,明天不是,昨天更不是,从来没有固定的结局。每一天都是挑战,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不过在他看来就悲观得多,很可能努力半生,相信了半生,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后半生突然急转直下,痛不欲生。也可能严于律己,恪守本分,最后只因一时兴起,晚节不保。他想有一个不变的结局,有一块永恒的部分。无论好坏,起码不用期待也不怕失望。恨不能一出生就盖棺定论。 他就是想努力完成一个作品,好像完成了生活就有了一个总结,生活就告一段落,好像做完一个满意的作品之后,他就成功了,这成功不是名利,不是理想,而是成功地做了一回大人,作品完成,他就可以彻底放松,做回小孩,不再硬撑出大人的轮廓。可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每完成一段故事,浑身就释放出一种内心被掏空的疲倦感,那疲倦是轻松的,是肆意的,可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故事总有下一集。原来生活真的是流动的。 就在他正在心里梳理答案时女人眯着眼朝沈乐凑近,是你! 你好。沈乐机械地回应。 女人狐疑地试探:你女朋友呢?她往黑得如洞穴一般的房间里探了一眼,就跟她看得见似的。不在?哦,不在一块儿住! 不是。 那人呢? 她不喜欢出现在外人面前。 是吗?是不存在吧! 不是的,她在。沈乐立马用手在空气中画了个人形,你看!不过你也看不见。他习惯性地想把自己的下巴埋进自己的胸口。是空气的。 咦这一声虽然短促,却百转千回,翻译成汉字大约是‘怪人’的意思。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还能是哪样?女人的笑容意味深长。似乎是一知半解,又似乎是了若指掌。 沈乐拿右手搓着自己的后颈,直到发烫才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就是我正在画的这个。他拿起画本,在她面前摊开。画本里只有小孩有鼻子有眼,有颜色有动作,大人们都只是一些黑色的线条,模糊的身影,空着一张等待下班的脸。 叫失踪的大人。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卷发的小男孩,叫神乐。他发现每逢周末,全城的大人就都失踪了。孩子在家里找不到爸爸和妈妈,不哭也不闹,而是和每周末都会准时出现的哥哥姐姐玩得很开心。 小男孩觉得也许孩子需要的从来不是爸妈,而是朋友。一个可靠的,安全的朋友,那是在他们真正出门交朋友之前做的一次最好的最全面的练习。哥哥姐姐会在周末最后一天的晚上离开,离开前姐姐会说,要记得我们玩得多开心,将来你长大了也要这么陪我们玩喔。而哥哥会说,快走吧,明天还有一堆麻烦要处理呢,他记不得,你说什么他都不会记得,一长大,他就会忘记儿时的快乐,每个小孩一长大就会成为别人的哥哥或姐姐,你我也是这样长大的。姐姐说,不,神乐不是那种没良心的小孩。 神乐听了这话狠狠记在心里,他生怕自己会成为善于遗忘的,没有良心的人。紧接着他就把记忆里的一件件事情都拼凑了起来。自己的记忆还不够,他敲开了街对面一户人家的门,他早有观察,那屋子里面总是只有一个小女孩。 他和小女孩相互交换这座城市的记忆,对哥哥姐姐的记忆。小女孩说,她没有哥哥姐姐。神乐说,就是每周末都会出现的。小女孩说,没有,没有出现过。神乐问,那你一个人生活吗?小女孩说,我有个妈妈。神乐问,爸爸呢。她说,我只有妈妈。神乐说,但是妈妈是大人。小女孩说,不,她不全是大人。白天是大人,晚上做完晚餐后她就变成了小孩,和我差不多大,最多大一点点。神乐一脸不信,那你怎么证明!小女孩说,晚上我想吃放在冰箱最上层的冰咖啡和黑巧克力,她都拿不到,死命够也够不着,可一到早上,她就变成大人了,只要闹钟一响,哪怕她困得都走不出直线还是能随手就打开冰箱拿出冰咖啡往嘴里罐,每次都是喝完了才醒,醒了就彻底是大人样了,就去上班了。妈妈说,只有大人才能喝咖啡。白天她是这么说的,可晚上又会说其实喝一点也没关系,只不过她够不着。有时她会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趴在地上睡着了,没多久就消失了,地上只剩下宽大的脏衣服瘫软在地板上。可第二天早上闹钟一响,她又准时出现,光溜溜的从浴室里跳出来,拿出冰箱最上层的冰咖啡咕嘟咕嘟地往喉咙里灌。神乐在心里拼凑重组这些片段有的人加班回到家,衣服都没脱就睡在地板上,第二天醒来,只剩脏衣服瘫软在地上。大人一下班回到家就变成了小孩。第二天闹钟一响小孩就变成了大人。 神乐怀疑,整个城市根本就没有大人,大人是孩子的工作服,爸爸,妈妈,是职位,年纪是工号,但他们只是兼职做大人。一到假期就失踪。一到下班就变小孩。爸爸变成了哥哥,妈妈变成了姐姐。 神乐问,那么周末你都怎么过的? 小女孩说,在帐篷里过! 神乐问,什么帐篷。 小女孩爬上床,钻进被窝躺下,用脚顶起被子的中心,一个简易帐篷瞬间成型。 神乐说,为什么不买个真的帐篷。 小女孩说,妈妈说少买没用的,搬家不方便。 神乐问,那你妈妈周末会变小孩吗? 小女孩说,不会。妈妈周末也上班。 神乐问,那你怎么办。 小女孩说,我躲在帐篷里玩过家家,说着递了一片口香糖给他。 神乐剥了包装纸塞进嘴里的刹那,小女孩瞪圆了眼睛,吞了吞口水。 神乐问,一个人怎么玩? 小女孩说,我有个男朋友。 神乐问,男朋友? 小女孩说,嗯,就在我左边,一直陪着我。 神乐有点害怕,哪里? 小女孩说,这是秘密,我告诉你了,你就不许说。 神乐学着大人的样子点点头 小女孩说,他是空气做的,是一股人形的空气,有外人在时他一般不出现。 神乐不想成为外人,使劲嚼着口香糖,忍住了怕说,我才不信。 那你看,说着小女孩在空气中勾勒出了一个小男孩的形状,从头到脖子,从肩膀到手臂,从腰胯到大腿小腿一气呵成,看来她确实练习过很多次了。 这糖甜吗?小女孩问。 你没吃过吗?神乐问。 妈妈不让吃,说那是大人吃的,小孩吃了会生病。这是从冰箱顶上掉下来的,我只收集了两片,吃第一片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一着急就吞了下去。妈妈说过,这糖咽下去会缠住肠子,会死。 你妈妈骗你的,神乐说。 我妈妈不会骗我的。小女孩说。 那你会骗你妈妈吗? 不会。 那你肯定没告诉你妈妈你有个空气男朋友! 我不敢说,我觉得妈妈会伤心的。 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男朋友,只有我。她没法玩过家家。这也是秘密,我告诉你了,你就不许说。 神乐记住了这个小女孩的空气男友,也迷上了嚼口香糖,每次想把秘密找人分享的时候就嚼一片口香糖,是在很远很远的未来,他才渐渐嚼明白,孤独的小孩,也是爱玩过家家的。大人也一样。 女人一边听一边翻看漫画本,所以你就是神乐? 沈乐觉得难为情了,不就是一个故事嘛。 为什么故事里的小女孩没有名字? 我没问她的名字,我想问的时候,她已经搬走了。 你也没问我的名字。 那你叫什么? 我叫朱鱼。鱼刺的鱼。 沈乐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心想哪有人会这样组词介绍自己,随即手指在黑暗里又写了一遍。 那你就一辈子画漫画?不打算找女朋友了? 在沈乐心里,所谓漫画,就是把一块块自己亲手绘制的拼图拼在一起,他觉得世界就是由拼图组成的,每片大陆都是一个板块,人与人也是如此,只不过想要严丝合缝地在一起太难了。毕竟自己也不是标准的尺寸与图案。只有空气永远不会让人觉得拥挤,也永远不会让人想要离开。 什么?每当沈乐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就会这样反问。 没什么,那我今晚可以睡这里吗? 和我? 不,我可以单独睡这里吗? 不行。 你一点也不男人,我怕黑。 那你把灯拿走,去屋里睡。 那你呢! 我要睡帐篷的。 朱鱼耸耸肩起身,进了屋里,一回头就把阳台的门反锁了。沈乐在帐篷里打开了手机的电筒。照亮了帐篷内部的星星图案。而朱鱼在被窝里一只手举着露营灯,一只脚撑起被子的中心点,被窝也有了帐篷的形状。看来朱鱼更想睡在那个帐篷里人们对某样东西的热爱,要么是因为它与我们内心深处的某部分相同,要么是因为缺失。那自己是哪一种呢?朱鱼总喜欢琢磨一些模棱两可的问题伴自己入眠。 天一亮,就到了周末。同事再次叫沈乐出来聚会。这一次是经理举办的团建,在经理的新家烧烤,经理买了新房,顶楼,楼顶上有一块天台,用来烧烤最合适不过了。 听说你女朋友很久了,就是不见人影,该不会是个幌子吧。 不是。 那就带出来,大周末我们一起热闹热闹。 很快电话就被另一组的同事接去,是不是连经理的面子都不给了。 不是,今天家里,他看了一眼刚打开阳台门的朱鱼,有事来不了。 每次都有事,你这样很不团结!别像个孩子似的,扭扭捏捏的,快来! 我陪你去吧。朱鱼说。 他生怕声音灌入电话那头,立马挂断。 他双手搓着头发,缓缓蹲下,明明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大叫,可紧闭的双唇,还是习惯性地拉出了一道弧线,这种从小就习得的微笑,被人们称之为修养。如果不是为了躲开那些聚会,他才不会把‘有女友了’这个秘密散布出去。 此时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下周一同事们凶猛的目光,笑容瞬间变硬,变苦。不去确实不好。朱鱼耸耸肩说:可去了跟加班又有什么区别。沈乐装作没听见,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住了。说完身体随着音量小了下去,头顶的头发微微卷起,眉头下露出小孩的模样。 坚持不住很正常,成人世界,也不过是无数小孩兼职做了大人。忧郁,犹豫,孤独,寂寞在所难免,毕竟一群小家伙们天生就爱变着花样请病假。就在刚才朱鱼俯身拿起帐篷里的画本,一边念,一边蹲下来,大人,不过是小孩的兼职。说罢翻到最后一页推到沈乐面前,你自己说的。 沈乐如释重负地傻笑起来。 朱鱼在沈乐的傻笑里重新回味起了这场毫无征兆的相遇。 搬来半年多了,此前一直在咖啡馆上夜班。直到最近才辞职,报了个法语班,每天朝九晚五地上课,日子才正常起来。她换了太多份工作,日文翻译,跟单员,还在图书馆做过收银,对同事们来说,不合群是她最大的特点,但对她自己来说,不合群只是她最想掩藏的秘密。要知道对于怪人而言,怪不是特点,而是缺点。 几个月前,她在电梯里碰到了一个头发微卷的男人,明明嚼着口香糖,却还是能把表情硬绷成雕塑。这叫朱鱼又好奇又紧张,毕竟怪人总能识别怪人。 朱鱼再次在电梯里遇到他,是周五的傍晚。这一次,他肩上扛着一个硕大的圆柱体快递。电梯里只有他俩,可那男人居然缩在摄像头的死角下站着。 突然,一声巨响,朱鱼心头一紧。 这家伙,居然为了接一个电话,把快递都扔掉了。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朱鱼只听清了一句话。 是身后那男人说的,我和女朋友在电梯里。 这叫朱鱼毛骨悚然。电梯里明明只有他俩。 朱鱼屏住呼吸,终于挨到电梯开门,她夺门而出。男人紧随其后。朱鱼越跑越快。突然男人停住,开门关门,消失在了走廊里。看来,隔壁住了个怪人,朱鱼朝左边回头神秘地一笑,你说呢?说完目之所及的那片空气突然有了人形。 每个人都有秘密,但你不知道,哪两个人的秘密正环环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