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那些村医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早上从雨声中醒来，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很好。在杭州，我们住在八楼，窗户一闭，什么都听不到了，即使不关窗户，也听不到雨＂啪嗒啪嗒＂滴在地上的声音。
　　回来有几天了，仔细算算，十多年没在老家过秋天了，除了物是人非，似乎也找不到更适合的词来形容我的心境，变了，很多东西都变了。
　　我坐在桌前喝药，一时间想到那天开药时见到的何医生，他并不是我们村的村医，住在镇上，是爸爸的同学，加之看病技术好，有个小病小痛都会去找他，妈妈特别相信他，每次都点名要他给我看病。尽管在我五年级的时候，扁桃体发炎，他给我输液时，因为血管太细，针没有扎进去，并且回了很多血，于是他拔针，重新扎，来来回回扎了七次，手背很快淤青了，从那时起，输液简直是我的噩梦。
　　小时候，一直觉得何医生很古怪，很少会笑，而且每次说话的语气都不是很好，偶尔也会开玩笑，只是自己不笑。高中时，我的体质不太好，三天两头就会眩晕，在县城社区输过几次液，效果不大，妈妈就带我回去找他，他一边给我扎针，一边问我：＂你是不是不想上学，才装病的？＂语气颇像班主任在审问我，接着又说：＂你要不想上学，我可以给你多开点药水。＂
　　前几天，他坐在那给我开药时，身板依然是直的，可是头发却白了大半，依然说玩笑话，自己依然不笑。
　　十多年前，每个村子都会有一到两个村医，私人诊所的生意都很好，而且利润很高，再后来国家有了新政策，私人诊所要合并成社区医院。我个人的感觉，合并后，几个医生再也没有以前那般上心了，社区医院是值班制，有些医生得卡着点才能找到。
　　姐姐初二的时候，生病感冒，因为学校离何医生家不远，过去输了几天液，结果双腿开始浮肿，妈妈一度认为是医生配错了药水，找他理论，他多少也有点后怕，便让姐姐去县医院查，并且说如果是他的责任，他肯定会承担的。经县医院诊断为过敏性紫癜，血小板大量减少，医生告知如果再严重点，可能会是白血病。
　　我发现其实很多农村人大都不相信大医院，反而认为一些私人诊所的医生手段更高明。于是，妈妈又带姐姐回了何医生家，他表示自己这么多年没治过这种病，不敢贸然下药，到时候再出事故。
　　回家路过邻村诊所时，老医生和妈妈打招呼，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后，说他可以治。我认识这个医生，但并未被他治疗过，姐姐在他家输液的那段时间，妈妈偶尔还有点农活要做，每到中午吃饭时，老医生的爱人都会端来饭菜，带姐姐一起吃。
　　村子周围人都知道老夫妻俩是很好的人。老医生个子挺高，胖胖的，一张方形脸，看上去很慈祥，诊所合并后，他和何医生并到一个社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女医生。
　　女医生由于年纪小，据说也不是医学专业出身的。那时候的村医大多是因为家里有人从事这一行，然后自己跟着学，像学艺一样，渐渐出师，而后独当一面。妈妈很不相信女医生的技术，我的血管又比较细，很难扎针，高中时扁桃体发炎，过去输液，妈妈指明要何医生，恰巧那天没有他的班，无奈之下，妈妈说：＂我家女儿血管细，你可得仔细点。＂女医生本来都要下手了，听到这样的话，大概是紧张，久久都没下针，僵持之下，老医生过来了，妈妈很激动，便让他来扎针，那时候他大约有六十多岁了，头发已经全部花白，眼睛也不如先前灵活了，便推托说怕自己扎不好，说实话，我也害怕。
　　世上有两个职业，年纪越大越吃香，一是医生，二是教师。妈妈觉得老医生经验丰富，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找准位置，还好，我运气不错，老医生眯着眼看了半天，才敢下针。我输液时，妈妈把我丢在诊所回家做自己的事了，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等我睁开眼醒来的时候，老医生坐在旁边看着我，一脸和蔼的笑容，告诉我妈妈回家了，他给我看着输液瓶。那一瞬间感觉很温暖，包括之后几年想到他，都是我醒来时看到他的样子，当然，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可能是近两年，也可能是前几年，因为现在的我对时间概念确实是模糊了，明明没有多久的事，却已经是几年前发生的了。春节回家时，听说老医生去世了，治了一辈子的病，到头却治不了自己的病，想想不禁感觉很难过。
　　老医生的女儿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了我们村的村医，这次回来，妈妈替我去买药，她很热心，还特意去药房给我拿了诊所里没有的药。
　　这些都是生命中无关紧要的人，突然就想写写他们，很怕很多年后，记忆中的模样会随着记忆的衰退而渐渐模糊，生死有命，这是大自然万年不变的规律，终有一天，我眼前的这些人，包括我自己，都会化为这片土地上的一粒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