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长安的龙首原

　　朱鸿 || 龙首原
　　作者简介：
　　朱鸿： 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学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获首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老舍散文奖、第五届和第七届陕西文学奖及首届陕西图书奖。大型学术著作《中国散文通史》对其置有分论。
　　【编者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中华散文百年精华》一书，精选了五四以来128位作家的散文，当代作家中只有22位作家的散文入选，朱鸿32岁所写一篇《辋川尚静》  （点击读文）入选，陕西作家另有贾平凹的《丑石》入选。 《辋川尚静》  （点击读文）多次被选入高考模拟试卷，不少年轻作家高三时期都曾做过有关此文的模拟试题。本期推出朱鸿的另一篇散文《龙首原》，以飨读者。
　　龙首原
　　文/朱鸿
　　关中平原西起宝鸡，荡荡乎展然720里，东抵黄河，广袤且雄厚。渭水贯穿，在两岸留下黄土台塬十余个，最东的大约是临潼县境的马额原，最西的大约是岐山县境的五丈原，居中的当为龙首原。
　　一旦高楼大厦覆盖龙首原，其地形便模糊，气象便消散，甚至存在着实亡名存和实亡名落的可能。也许有一天，将会出现典籍中的龙首原与现实中的龙首原不好对证的尴尬。也许我是杞人之忧。我真正的想法是，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志不要太狠、手不要太硬，不要用尽龙首原。我的意思是，劝君有选择地保护更多的龙首原，以显示它固有的地形和气象。
　　龙首原之巅在今之未央区的龙首村周围。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这里还可以远望。举头北眺，无边无际的玉米和谷子随坡起伏，不免猜测田野是否有狼潜行，转身南眺，绿树组团，一个个的村子静默着，西安城的北门和北墙都很清晰。东顾西盼，龙首原的走向也可以看得出来。现在尽是高楼大厦，视野短促，五色令吾目盲。
　　龙首原从曲江池一带和丈八沟一带渐渐抬升，向北推动，以龙首村周围为顶，翻越之后，缓缓俯冲渭水。其南坡和北坡皆高亢且平坦，南坡比北坡应该更开阔。东至浐河，西至三桥镇，东西大约60里。古者测其头高二十丈，尾高五丈到六丈，今之专家测其海拔在450米以上。关于龙首原的生成有神奇的故事，认为一条黑龙从终南山出来，以渭水为饮，行迹便为龙首原，所以其尾在樊川。
　　伟大的汉长安城和壮丽的唐长安城，都是在龙首原建立的。汉长安城立北坡。萧何为什么选址于斯，理由颇多，不过有一个原因我以为非常重要的，就是威震咸阳城。秦灭了，然而咸阳城在渭水北岸，其作40余年，必聚秦之气，遂在渭水南岸营未央宫，可以杀之。汉皇帝陵及其陪葬墓，多置咸阳原上，也是要压秦之气。从汉景帝阳陵到汉武帝茂陵，相距76里，坟冢滚滚，秦之气何以能存！唐长安城立南坡。设计大师宇文恺发现龙首原南坡有六岗隐隐起伏，得到灵感，以为其像乾卦六爻，遂于九二置宫殿，以当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教，九五贵位，故置玄都观和兴善寺，以镇之。如此布局，为隋筑大兴城。唐取代隋，唐长安城用隋大兴城之制，并新修了外郭城。朱雀街北出太极宫，向南直通明德门，成为中轴线。龙首原南坡以六岗有起有伏，随物成室，唐长安城便产生了立体空间。
　　以太极宫为参照，大明宫偏北，兴庆宫偏东，不过都未离龙首原之南坡。尤其以大明宫据龙首原东趋之址，居高临下，视终南山如伸手视掌。它初为唐太宗给其父李渊避暑所造的永安宫，父逝不用，改之大明宫。唐高宗执政，以患痹症，觉得太极宫卑湿，身体痛苦，便改大明宫为蓬莱宫，加以扩建，搬到这里处理国务。到唐中宗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又改之为大明宫。这里原本为唐的禁苑，自唐高宗迁徙于斯以后，遂为政治中心，皇帝皆居此。唐肃宗执政，贾至任中书舍人，有一天早朝结束，他咏唱曰：＂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当时有数人奉和，王维之诗最能反映大明宫早朝的庄严和华贵，也传播最广，其吟诵曰：＂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大明宫建筑如群，入丹凤门，进去是含元殿，再进去是宣政殿，再进去是紫宸殿，于此龙首原势尽转缓，遂有太液池和蓬莱山。麟德殿在太液池西，皇帝多在此接见宠臣，亲信，使节。
　　汉在长安二百余年，建章立法，开拓疆域，促进农具的发明和铁器的使用，凿丝绸之路，向世界昭示中国的光荣，尤其是废秦的严酷之律，解除秦的藏书禁令，发展教育，研究儒学，使中国成为当时经济与文化皆强的先进之邦。唐在长安近乎三百年，中国领土辽阔，贸易十分发达，并以丝绸、瓷器、铜镜和金银制品之精致，显示了手工业达到的高度，而且宗教不失自由，言论不失自由，遂有诗、绘画、书法和雕刻的灿烂。唐是一个盛世，是封建社会的高峰，农耕文明的极致，是中国人的骄傲，并给其子子孙孙以自信。因为如是，长安变成了天下中国人永恒的精神故乡。它是一种强烈的向往、一种浓郁的情结。长安就在龙首原：汉长安城曾经立其北坡，唐长安城曾经立其南坡。长安的遗产是丰富的。能在长安生活确实是一种幸运，不过这也衍生了一种责任，特别是此地的执政者和管理者，责任更大。
　　西安城之址，也就是唐长安城的遗留之址，当然也就在龙首原的南坡。不过今之西安的扩张甚为急速，其既据南坡，又据北坡，这便胜过大汉和大唐了。时代使然，只是西安的高楼大厦密植龙首原并非善举，其一，龙首原的地形以之失度，气象以之稀薄，其二，它将遮蔽长安。余光中所指出的西安把长安藏起来了，是一位远方学者的感受，属于西安把长安遮蔽的一种客气表达。窃以为应该空出更多的故国之址，把其保护起来。故国之址遗存的越多越好，再多也不算多。这样，今之西安才产生立体空间，而且此立体空间由于有历史质地，遂独特并富于文化价值。它也具一种思连千年和目击万里的美。我还要呼吁，西安的建筑之间，距离一定要有足够的宽，否则小气。虽为高楼与大厦，不过一旦相拥而挤，密密麻麻，它们便损皇家之余绪。
　　汉唐坐拥四海，何处不可以建立帝王之业！他们偏偏选择关中的龙首原，自有奥秘。这个地方也并未辜负汉唐的天子，长安城壮丽且伟大。虔诚的态度不但在于向龙首原致敬，也在于把它作为遗产诚然珍惜。
　　龙首原是故国的一个部分，它周边的少陵原、乐游原、白鹿原、神禾原，都是故国的一个部分。这些黄土台塬，自石器时代以来，一直都保持了它们的英姿，但愿工业化和城市化交媾所产生的挖掘机，不要粗暴地摧毁它们！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