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工作的土智慧

　　文/公平郑义
　　从一个高中教师转行成为乡镇领导，虽然只有三年多时间，却让我见识和学会了＂非典型性＂解决邻里纠纷、处理疑难杂症的方法。这些土办法，无不闪烁着基层工作者＂无为而无不为＂的智慧光芒。
　　砰砰砰，烟杆子敲三下，多年结怨迎刃而解——
　　锦江镇地处斜江河畔，是革命老区，群众基础好。然而，居家过日子，邻里乡亲鼻子生眼窝儿，矛盾隔阂在所难免。这不，斜江村四队曹大石桥曹幺爸儿与他的侄儿子曹老幺，因为屋基地界限，十多年来互不相让，相互指责对方过分，三不五时就会听到两家妇女斗嘴骂架。这次更凶，闹到乡政府了。
　　这一天，乡政府来了两个实习生小张与小李。办公室负责人问我咋个安排，我默了一下，＂就安排到斜江村嘛，村上曹书记虽然文化不高，但是有经验，是个老革命＂。话说两个年轻人在住村干部带领下，每天认认真真斗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时间长了，感觉没有长进。而且，天天跟着曹书记，只看见他常规性与村里老百姓问问好，没什么特别，但是，村里工作却是风调雨顺，井然有序。两个年轻人开始觉得日子枯燥无味，实在憋不住了，＂曹书记，我们这次是真心来向你请教的，你老人家要传授点秘诀哦......＂，＂哪里，哪里！＂。不等年轻人说完，曹书记就谦虚起来了。＂这样吧，你们明天稍微早点，我们一起处理一下曹老幺两家的事，他们闹很久了＂。
　　两个年轻人期待着亲眼看见曹书记解决老大难问题的机会。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收拾一番，拿着崭新的笔记本盘算着：今天必须把曹书记处理难题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记录下来，好好地学习学习。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在村委会坝子里，双方迎面而坐，互不张识，一看就是心里有气。干部们居中，年近古稀的曹书记，头戴毡窝儿帽，脚蹬粗布鞋，手里拿着叶子烟，那烟杆子一米来长。除了当事人，还有一些看热闹的。
　　两个实习生既期待又有些紧张，他们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啊？只见老书记把烟杆子往桌子上连续敲几下，＂大家安静哈，你们两家的事，闹这么久了，我亦懒得理说你们，今天心闲，你们各人说一段，哪个东说西说，东拉西扯，嫑怪我不客气哈，你是幺爸儿，你先说。＂
　　于是，双方依次陈述，各说各话。老书记把烟杆子放在桌子上，从兜里拿出叶子烟，慢条斯理地撕着烟叶，手捂烟叶在嘴上轻轻地哈着热气。十分悠闲地裹着，然后卷好的叶子烟塞进铜质的烟斗里，正要点火，当事双方开始激烈争执。＂砰！砰！砰！＂老书记烟杆子再次敲响，曹老幺只好闭嘴。曹幺爸儿继续说。
　　镇住了堂子，老书记很得意地微闭眼睛倾听着。烟云缭绕中，他的烟斗上烟灰与烟的结合部红一阵黑一阵最后都是白灰灰。当事双方交锋了几个回合，几乎是口干舌燥，人亦显得精疲力尽了。老书记一言不发，＂洗耳恭听＂。三干叶子烟烧完了，他拍拍身上的烟灰，收拾好烟杆子。大家一看就知道，书记要发言了，全场十分安静，向他投来期待的目光。
　　＂大家说完了嘛，还有补充呢没得＂，没有人说话，＂这样子，刚才你们说话，我没有开腔，等会儿，我说话你们不要开腔哈，＂＂好嘛，好嘛，反正你是书记，父母官，又是总老辈子，一切听你的＂。
　　＂曹老幺，你娃娃大不懂事，我都不求想说你的话。说你呢，你依嘀些，不说你呢，你一天到晚，浪里个浪的，锤子大个事，你闹得天红。今天，当到这么多人的面，买不买老辈子的账＂。
　　＂买！＂，曹老幺低着头，满口应承。曹书记回过身来，对着曹幺爸儿说，＂你娃娃，我就更不屑说你了，枉求自，老幺喊你是幺爸儿，好大个事呢，给我闹拢乡政府，闹的拢中央不？我还在这儿杈起的嘛，把我放在哪里呢，拤我的大步，你娃娃二天有事，老子胡萝卜拷磬，把你当卷儿了，你自己说你对不对?＂
　　＂不对。＂曹幺爸儿，满脸通红，低头认错。老书记接着说，＂今天的事情就这样，看在我的名下，下来哪个再闹，我高呲呲给他日足出来，吐他龟儿子一脸的口水，就这样，来，接个掌＂。两家人互相都在感谢老书记，同时，都把手搭在书记手上，大家握手言和，重归于好。多年的矛盾就此化为乌有。然而两个实习生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结果，一脸懵逼，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心里暗暗想，＂咋回事呢，啥子都没有说，啥子都没有做，事情就结束了＂，再看看笔记本，一个字也没有记下来。因为，不知从何而记起。
　　倾听，再加点颜色的玩笑话，心灰意冷的女干将又精神抖擞——
　　街村是比较复杂的，支部书记还是个女同志，啥子征地拆迁了，利益分配了，街道管理了，都是烦心事，其他日常工作就不说了。
　　岁末年初，杂事大事特别多，黄书记刚刚因为三队老百姓抽水机被盗一事，群众不服处理意见而偷偷大哭一场，第二天又因为冬季岁修工程分工起纷争，她急匆匆来到乡政府：＂梁书记，我不当了，拿去，这个是辞职报告＂，我探头一看，头发花白的她，大冬天的还穿着胶桶桶鞋，浑身上下都粘满泥巴。
　　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心里顿时一酸，五味杂陈涌上心头。工作经验告诉我，此时此刻，不能泄气，不能与她情绪共舞，必须逆行而上。
　　把她请到办公室，先耐心地听她宣泄一通。＂领导，街村复杂，三队更复杂，队长些都要辞职了，我已经是光杆司令了，你说这个工作咋个做?不是我黄某人叫苦，我们村，就是联合国总统来，可以说都整不好......＂。说着说着她又放声大哭。
　　一杯热茶递过去，情绪稍微稳定一点，我说道，＂工作慢慢来，不要来不来就甩袖头子，所有工作都是党委会与动员会上定的，一个二个表了决心，作了承诺，共产党员，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刀响东西落哈......＂。不等我说完，她又激动了，＂我不是男子汉，你的刀响不响，我又没有东西，反正都落球＂。在场的人忽然哈哈大笑，黄书记亦突然破涕而笑......根据她的诉求与现实情况，党委上多次实地查看，通过各种方式支持她，还额外帮助两千元过程款。满头华发的黄书记，又精神抖擞地投入了艰苦的工作中。
　　不管遇到多烂的事儿，杯酒解千愁——
　　白鹤村并没有白鹤，只是个美丽的名称而已，大土田，死黄泥巴，天晴一把刀，落雨一包糟。
　　这一年，水稻旱秧的推广与农发过程几乎同时进行，特别是水稻旱秧试验。
　　面对新技术，大家都没有经验，只有上面说咋个做就咋个办。一会儿泥巴要过米筛，一会儿要石灰，食用醋，王书记自己还没有搞明白，就必须下生产队指挥，正整得热火朝天。上面技术员一句＂要不得＂，大家就傻眼了，一切推倒从来。
　　如是者反复折腾，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来一辈子轻车熟路的活路，现在是猪八戒啃西瓜——无从下嘴。
　　这使王书记在老百姓中的威信大损，他窝着一肚子的火。正在这时，我陪着农业局的技术员拉醋下去分配，看着我们来了，他鬼火直冒。一个中年妇女叽叽喳喳跑过来，＂王书记，撒角角菜啊奏，手都滕栤了，难求的整，啥子鸡巴旱秧哦，咋个整哦......＂。不等她说完，王书记劈头盖脑就冲着她发火，＂你鬼话多得很，铁棒你都给我磨成针＂。女同志灰头土脸地走了。
　　平时我们下乡去，他大老远就笑脸相迎，今天脸上一直挂着怒气。＂王书记，县上农业局拉醋来了，你分一下＂，我说道。＂啥子醋哦，还要拉酱油来不？＂。我晓得，他说刺儿话，＂技术员说要，你我都没有办法＂。一看他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我怼了他一句。最后，他还是带着情绪把工作做了。
　　第二天，农发过程分工，他死活不依，一连今天不见面。
　　住村干部，分管领导，甚至乡长出面，他还以＂我们不受益＂为借口，一口回绝，其他村已经开工了，大家心急如焚，实在瞒不住了，只有报到我这里。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晓得了，我想一想再说＂。又隔一天，天下着雨，我打发住村干部＂给王书记说，今天农闲，中午我到他家里讨杯酒喝，啥子都不要整，推点豆花儿弄点
　　菜就对了＂。
　　中午，我一个人＂单刀赴会＂。王书记早就忙得不亦乐乎了，＂书记，事情是这样的......＂。他刚要开口，我抬手一摆，＂啥都嫑说，我今天就是来吃豆花儿的，不准说工作＂。
　　一上桌子，＂你老人家说，这酒咋个整？＂看着他那个牛眼睛杯子，一杯起码有一两多，他的神情完全是一副挑战的样子。
　　他说，＂一两五一杯＂。
　　＂那，这样，三杯之后自便＂。
　　＂干嘛＂，他说。
　　我提议第一杯一口干，他欣然同意，稍拈几箸菜。
　　我提议＂第二杯两口＂。他没有说高矮。
　　＂你老人家凶哦，这样子，第三杯，三口算了，大家来缓点，我晓得，你今天心里肯定有事＂他放缓语气说道。
　　一阵汤菜下肚，第三杯酒结束了。这时，他已经脸红脖子粗了，酒色完全上脸。第四杯倒上时，刚刚呷一口，只看见王书记眼睛已经不收光了，语言动作就没有指捂了。
　　四杯酒过半，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领导，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咋可能无缘无故到我家里来哦。＂
　　这一回，我没有阻止他话。
　　＂领导，基层干部心里苦啊＂
　　＂晓得＂。我应着。
　　＂这几天你老人家没有理说我，我心里一样难受，压力大啊＂
　　＂晓得，大家不容易＂。最后，他把剩下的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时候，他醉意尽显。＂领导，我向你检讨，前几天无组织无纪律，这样说，党委会的决定，我坚决服从，分配的任务，保质保量完成！＂王书记借着酒力，非常阳光地展现了他的牛儿子脾气。
　　我说，＂感谢王书记的理解以及对党委上支持。这样，今天大家高兴，既是党内同志，又是哥们朋友，你不喝了，我再喝一杯，代表党委，政府表示感谢＂。
　　第五杯我一口闷后，咋个回去的都不知道。
　　在政府门口，大家翘首以盼，看今天工作进展如何。我只是说了两个字，＂搞定＂。然后，我什么亦不知道，七歪八倒进寝室蒙头大睡，不省人事。
　　基层工作，特别是农村基层工作，事无巨细，没有那么多大道理，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就那么朴实无华，就那么人性本真。就那么土拉吧唧接地气。话说好了，牛肉都做得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