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第一次看见苦瓜

　　那年，第一次看见苦瓜
　　陈苏锦
　　周五，午后，快下班的时候，因为天太热，三个女同事凑在一一起，谈论晚上回家做啥菜。
　　阿玉说昨天晚上切了一盘儿苦瓜，冰一下，拿来蘸酱，很舒服。小秋说起来，可以炒鸡蛋，我说可以凉拌，浇上热油，放上蒜片姜片，放入切好的小米辣，倒入海鲜酱油。关于苦瓜的做法，被我们仨讨论来讨论去的，阿玉直接打开了＂小红书＂……
　　而我，说起第一次看见苦瓜，已经是我参加工作之后，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我在一所职业高中教书，我的一个学生道珍的父亲赶在周末来看我，感念我曾在头一年的冬天寒风凛冽的时候，给她买过棉鞋。道珍爸爸骑着自行车，走十几里路，从＂新兴农场＂的家里自家菜园种的苦瓜里挑了一些送到学校里给我，我那时候单身，住校，周末，回家。看到那绿绿的带疙瘩的瓜，道珍的爸爸不告诉我这瓜叫苦瓜我都不知道它叫啥，别说没吃过，连看见，都是笫一回。道珍爸说听女儿回家说我父母是南方人，应该知道也能喜欢苦瓜，咱们现在当地很少有人家种苦瓜的，让我带回去给他们尝尝。
　　我带着道珍爸爸的一番美意，坐了长途客车回了另一个农场我的家。
　　我爸见了我拎回来的十多根苦瓜，问了我在哪买的，咋想起来买这个瓜的，我告诉他原委，我爸爸责备我怎么能收学生家长的东西呢？嘱咐我想着回校给道珍带点儿东西回去。爸爸说苦瓜这东西在我们江浙的老家，这是很常见的夏天的蔬菜，吃了降火、解暑、解毒。小孩子夏天生了痱子，切两片苦瓜，敷在那上面，很快就会好的，还没啥副作用。广东一带管它叫凉瓜，我们江浙有管它叫锦荔枝、癞瓜的。这是一个寒性很大的瓜，脾胃虚弱的人尽量就要少吃它。东北这地方种这种瓜的人少，这瓜耐热，你的学生家不是此地的吧？我说她家来自四川南充。爸爸说这就对了。这瓜最早产于马来西亚那边热带地区，相传是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种子呢！
　　那一晚，爸爸给我科普了一下苦瓜的知识，我妈妈轻车熟路地打皮，切菱形片，炒了鸡蛋！哇！苦瓜炒鸡蛋，颜色真好看，吃起来也不怎么苦啊？妈妈说那是我把苦瓜切完片之后放在凉水里拔了一阵儿才炒的，哦！生活里的学问，不，应该是经验，处处都在。这，也是我第一次吃苦瓜。
　　我回到学校之后，告诉道珍让她替我谢谢她爸爸，他种的苦瓜，我爸爸妈妈说很好吃，那也是他们到东北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吃到在东北种的苦瓜，我妈妈说来年她也要栽几棵苦瓜，这是好东西，原来咋没想到呢！
　　这两天，上网查汪曾琪的散文，提到苦瓜。说他最初是从＂苦瓜和尚＂石涛的画上知道苦瓜的，但，没吃过。后来在西南联大时同事请了他吃这个苦瓜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竟然爱上了吃苦瓜。这还不算，还提出了自己的苦瓜文学观，应该承认苦瓜也是一道菜。
　　我看过余光中的《白玉苦瓜》，这位以写乡愁风靡了台湾和大陆的诗人在故宫博物院看见白玉雕刻的苦瓜，抑制不住才思泉涌有感而发：
　　＂一只苦瓜，不是涩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情
　　……
　　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靴踩过，马蹄踏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辗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从第一次见到苦瓜，已经过去三十五年的时间了。
　　道珍的爸爸，当年从老家四川来东北讨生活，为了生活苦熬苦作，没成想，早早去世了，我现在还能记得他不高的个子，瘦瘦的脸，笑起来细眯的眼睛，说话有点急的一囗四川话，而道珍姐弟们，依然在新兴农场的乡下认认真真地生活着。生活，早已经不光是自给自足，而且靠种水稻、稻田养蟹，不攀比，吃苦耐劳，一家家过的相亲相爱，有模有样的，道珍这两年还养了不少羊，从春天到秋天，她都要赶羊去家附近空置的一所小学的大院子里去吃草，她跟我说心里挺知足的，两个孩子都念了大学，她自己也种了不少菜，当然，苦瓜是少不了的，她对我说，她始终相信苦瓜是好东西。我说，从我第一次看到苦瓜，我就知道了。
　　现在，我家的小院子里每年夏天都要种上几棵苦瓜秧的，看着盘在木栅栏上的枝蔓，那上面吊下来的长短不一的浅绿的苦瓜，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笫一次看见苦瓜的情景，等到来不及摘下的苦瓜发黄了，咧开嘴儿，那里面可是红红的籽儿啦，那里面就不是苦的，倒是放到嘴里的一丝丝、一缕缕的甜了……
　　生活啊，经过风雨，经过时光，先苦后甜，让人对世间的美好多了多少温柔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