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的春天:春盘堆笋 文/张玉涛 光阴荏苒春将半,然而窗外这春雨沙拉,却绵绵蛮蛮,将时间草上飞一般的脚步即时放缓——慢,春雨中诸事诸物都悠悠闲慢,淅沥声里,仿佛木心的诗行又滴答重来——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 江南无边丝雨的碎碎念声中,心系春花的诗人想着"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惦记时鲜的诗人则预见"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摊",而对于大多数资深吃货,耳边雨声叮咚宛如韶乐,点点线线牵引着他们的嗅觉味觉,一径飞过青江翠嶂,降落至"万杆如束翠沉沉"的竹乡深处——是隔了一整年牵肠挂肚的想念呵!慢吞吞的春雨带给南国大众的最佳福利,莫过于这明快活泼一夜之间即破土而出的雨后春笋。 "尝鲜无不道春笋",春笋这样物事,经过了世人上下几千年悠悠之口的重重考验,以特立独行的鲜美,口口相传,为自己在美食界赢得了雅俗共享的好名声。虽同为春令时蔬,春笋的地位却远非别家野菜可比。它进可攀庙堂之高,毫不寒瑟成为皇宫内苑的御食精品,退可守山林村舍,以寒厨珍庖充实一角樵夫野叟的饭桌。爱极了笋味的唐朝皇帝为饱口福曾专设司竹监,《唐书.百官志》记载:司竹监掌植竹笋,岁以笋供尚食。古往今来,除竹笋之外,还没有哪样菜蔬能有这般引力,抓住了君王挑剔的胃,也抓住了掌监大人独此一味的官衔。 新生的春笋,黑皮褐甲,状若宝塔,其貌不扬。然而脱掉身上重重叠叠的衣衫,才知伊佛系的外表下竟包裹着惊艳众生的良材美质——"秋波浅浅银灯下,春笋纤纤玉镜前";"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小小一枚春笋,不单挑逗口腹之欲,还屡屡让文人吃货们由此及彼,思恋起美女的柔荑素手,称得上将食色二性勾搭得恰到好处。若有人质疑世上哪有这般笋嫩好手,梁实秋会第一个反唇相讥:你若没见过像春笋一般的手指,那是你所见不广…… 所以春笋最简单原味的吃法莫过于一道直白的杭帮菜"手剥笋",新采的春笋层层剥去外皮,玉体乍现,色诱先声夺人;入口则鲜甜脆嫩,不需任何调料作陪,就自呈竹园清香,"绕齿簌簌冰雪声",咀嚼间似乎锦绣江南的甘芳之气都盘唇绕舌,味觉后来居上,让人欲罢不能。 钟灵毓秀的江南人也不辜负自己的地域之幸而获天赐之珍,给春笋起了诗意的名字。描述嘉兴风物的《古禾杂识》云:春笋早生者曰燕来。雨霁笋肥时,正"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花落添春愁,而"燕来"上桌,却足可令人抛却万种闲愁,只一腔欢喜享受这春赐盛宴。要赶快呀,再晚就来不及,"且食莫踟蹰,南风吹做竹"…… 于是深谙吃笋之道的古人想出更天然便捷的烹调之术,旨在与易逝的春光争分夺秒,一刻也不肯耽搁春笋的新"鲜"!"每于春中笋抽正肥,就彼竹下,扫叶煨笋至熟,刀戳剥食。竹林清味,鲜美无比……"这道将炉灶架于笋家、就地施庖的好菜名唤"傍林鲜",单单听名字就鲜得人匝舌头——以竹叶烧竹笋,连采掘的步骤都省了,其原汁原味相较田头边烧毛豆渔船上吃海鲜有过之而无不及。世外竹乡袅袅升腾起红尘的炊烟,缥缈仙气与人间烟火从未如此和谐共存,而笋香扑鼻,恐怕连神仙也会食指大动。因此饮食专家李渔评说品笋之乐,"断断宜在山林"! 大约因此,纵然大观园的潇湘馆内有千竿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也从未见作者笔下提及春来笋事如何。"花事阑珊竹事初",若刘姥姥得知,林妹妹的鹤嘴花锄只为缤纷落英寻塚,却不用来就近刨些新笋尝鲜,一定又有一箩筐可惜的议论。然而通篇佳肴串点的红楼梦中,锦衣玉食的贾宝玉倒是个偏爱笋味的。第八回,他痛喝两碗薛姨妈特地款待的酸笋鸡皮汤;第五十八回,他病后初愈,因急着喝一口火腿鲜笋汤险些烫了嘴。待袭人吩咐芳官将汤吹凉,宝玉不仅喝了半碗,还吃了几片笋。话说这碗火腿鲜笋汤,正约等于后来江南人人钟爱的腌笃鲜。 所谓腌笃鲜,腌是腌过的咸肉,鲜肉亦必不可少,鲜则既指主角担当的春笋,又告白了汤的鲜美好喝——玫瑰红的腌肉与粉白的鲜肉一左一右甘当玉色春笋的配角,文火慢炖,钟表的滴答仿佛渐变成汤锅的笃笃有声……当时间一分一秒地熬煮,诸般食材的不同滋味在笋的提点下温柔入水,九九归一,成就了腌笃鲜这锅浓郁鲜香的百年好汤,也从此铺垫下每一个江南游子的舌尖记忆里最牵动肠胃的乡愁…… 竹笋入馔的好处,在于其可荤可素,可淡可浓。恰如湖畔西子,"淡抹浓妆总相宜"。总是怀念家乡吃食的周作人提起吃笋也是满腹柔情:春笋白水煮了蘸酱油吃,便有一种新鲜甜美。"人间有味是清欢",此处的春笋,是食者珍藏于左半心的白玫瑰,永远蛾眉素衣长发飘飘;而有名的"油焖春笋"却必经浓油赤酱的翻滚才见其香,那红亮醇鲜的一盘热腾腾上桌,虽是货真价实的纯素,用来下两碗白米饭却游刃有余,苏东坡吃得高兴,声称"每日逐加餐,经时不思肉"。若以之伴荤,李渔选出最佳拍档:"则独宜于豕,且独宜于肥"!春笋由素到荤,坡老扭头忘记了自己曾经立下的"不思肉"的字据,转而言之凿凿:若要不俗又不瘦,天天竹笋烧猪肉!这时的春笋,是常在吃货右半心语笑嫣然的红玫瑰,烈焰红唇,丰乳肥臀…… 身为北而又北的北方人,无论山野竹林还是墙外竹影都通通遥不可及。想要吃到美味春笋,便只有去菜市场寻寻觅觅。好在笋季来时,虽"物以稀为贵",却绝不至于"五陵论价重如金"。仔细挑个三两支买回家去,与五花肉杏鲍菇同炒,午餐竟因此每每多添半碗米饭,百吃不厌。于是三天两头春笋都是菜篮子里的贵客。有天正挑拣之时,旁边一位大姐发问:这东西怎么吃啊?菜摊老板笑眯眯回答:"咱们不会吃呀,"然后看向我:"她常买,她们南方人知道怎么吃……" 我不由心底窃笑。然而春三月,当烟水茫茫,竹影婆娑,漫山竹笋拔节的脆响仿佛从梦里一直哔哔啵啵到日上三竿,是真的想做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啊,从此"春笋满厨房,如偿食笋债"…… 作者简介: 张玉涛,张家口诗词协会会员。热爱读书,信笔写作,随意生活,诗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