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看儿子

　　因为疫情，太担心在城里生活的儿子，他决定去城里看看，听说现在城里的小区都封闭了，日常的禽肉蔬果都很难买到。他挑了地里最新鲜的青菜萝卜，宰了准备过年吃的鸡和鸭装进了一个蛇皮袋里。
　　去之前他给儿子打了电话，＂爹来看你行不？＂儿子在电话里顿了顿，说：＂这大疫情的，在家呆着不要来，再说这阵子很忙。＂他说：＂没事，他老家伙一个，不怕这个瘟疫，你忙你的，我自己过来就好。＂儿子勉强算是答应了，说：＂你下了火车上松浦线或者打车到福安小区下，问一下门卫A幢B单元801室，对了，城里要健康码，过马路有红绿灯，看见红灯就别走，看见绿灯才能走。＂他说：＂记住了。＂
　　没想到城里的公交车这样漂亮。他肩上斜挎着一个人造革黑包，右手提了蛇皮带，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公交车，说：＂同志，买票。＂司机看了他一眼说：＂刷卡投币。＂＂什么卡？＂他见前面的时髦姑娘把一个小巧的随身包往机器上一靠，＂嘟＂的一声后，就往车里走去了，他也把自己的人造革黑包往机器上靠了半天，也没听见＂嘟＂的那声响，他急着脑门上流下了汗，翻找着包里类似卡的东西。＂别翻了，投币，两块钱。＂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两块钱！＂唉，他开始翻口袋，好不容易摸出两个硬币，＂投这箱子里？＂＂对。当硬币掉了下去，他笑了。＂健康码。＂司机似乎没打算让他上车，听儿子说过要这啥马才能进城，可压根就没见过，他没有手机，就算有他一个农民也不知道怎么去弄。眼瞧着上不了这趟车，他有点急了，后面的乘客为了赶时间都开始帮他说话让司机算了。司机抵不过群众的压力，甩甩手示意让他赶紧往里走，他连声向司机和周围的人道谢，经过一番周折，他终于找了个空座坐了下来，他把蛇皮袋塞进椅子下面。
　　透过明亮的车窗玻璃，他看见高高的看不见顶的楼房，他感觉有点晕车，这城里真好，想起自己的儿子也是城里人了，他从心里感到自豪。
　　小时候儿子望着大山问：＂爹，大山外面是啥？＂他说：＂是大城市。＂儿子又问：＂爹，城市里有啥？＂他说：＂有高楼，有看不见头的大马路。＂儿子说：＂长大了要去城里。＂他摸着儿子光光的后脑勺说：＂小子，有骨气！＂
　　那一年儿子拿着大学通知书兴奋地叫：＂爹，我考上了，我考上了！＂他说：＂好小子，爹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大学。＂他起早天黑拼命干活，为了儿子累并幸福着。四年后儿子打来电话说：＂爹，我找到工作了，以后你别太累了，我会寄钱回家的。＂他笑着说：＂你爹有手有脚不用寄钱。你好好存着，将来娶媳妇。＂
　　去年儿子再次打来电话说：＂有对象了，但是女孩不愿上大山里来。＂他说：＂那是，谁愿意到大山里，你们好好的就好。＂说这话时，他的心里有了隐隐的失落，再一想一个老家伙，儿子过得好，还有啥不满意呢，于是他又笑了。
　　车在一个站点停了下来，这一站上来很多人，喇叭里响起一个亲切的女声：＂乘客朋友们，现在是上班高峰，请主动往里边走，请给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个座，谢谢。＂他把身子往里边的座位移了下，空出外面的座位，方便别人坐。奇怪的是，人们似乎都看不见那个空座，宁愿费力地站着。他往人堆里望，有一个小女孩刚好和他的眼神对上了，这个小女孩七八岁模样，紧紧靠着她的妈妈，小小的身体因为把持不住平衡，时不时东倒西歪。一旁的妈妈努力地拉住她。
　　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怜惜，赶紧站了起来，冲小女孩招手：＂快和你妈妈来这边坐。＂小女孩看着他皱起了眉头，估计是听不懂他说的话，于是他又对小女孩的妈妈叫道：＂喂，快带你的孩子来这里坐。＂小女孩再次看了看他，目光带着犹豫，女孩妈妈低下头轻声说：＂宝宝再坚持会，你看那人多脏啊，身上都是病菌。＂
　　他的脸腾地红了，自己真有那么脏？他低下头，开始检视自己，脚上的解放鞋满是尘土，衣服隐隐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出门时他彻彻底底换了套干净的，不过一路上出汗又有味了。他不禁懊恼起自己，为什么这么爱出汗呢？在乡下自己这个形象不算有失体面，乡里乡亲的都是臭庄稼汉，谁和谁都差不多，但现在在这个城里人人人谈疫色变的时期，自己这副样子就像一个病毒，人人都避之不及。
　　他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身体，他想自己要真是病毒就好了，除非有显微镜，否则谁也看不见，可他是个大活人，他那样突兀地占着公交车的座位。
　　五分钟后他站了起来，从包里翻出一条毛巾，干净的毛巾。这是儿子买给他的，一次都没有舍得用过。他把毛巾展开仔细地将椅子擦了一遍，然后提出椅子下的蛇皮袋往车后走去。原本拥挤的车厢突然间豁然开朗，人群自动散开，有的还捂住了鼻子。他始终低着头，他感觉后背麻麻的，他知道击中他的是目光，城里人的目光。
　　终于车停了，他抬起脚。＂谢谢你，爷爷。＂是和他说话吗？他愣住了，转过身，看见那个小女孩一双晶莹的眸子，小女孩说：＂你是个好心的爷爷。＂那一刻，他想哭，他想抱一抱小女孩，他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当然他什么也没做，他笑着冲小女孩挥挥手下了车。他没有去儿子那，而是去火车站买了返程票。坐在返程的列车上，他焉头焉脑的看着脚下同样焉头焉脑的蛇皮袋。他想要是真去了儿子那，会不会给儿子带去难堪？也许这次他贸然进城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想着想着他的眼里噙满了泪。